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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05月08日 星期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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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黑庄稼》

  • 作者:刘庆邦     来源:中国名网     发布时间:2023-12-31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 一
    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人,还是愿意到庄稼地里走走。一层一层的庄稼,对他们来说,有一种亲近感,还有一种回归感。庄稼地也是他们散心和消愁的地方。心上结了一个疙瘩,人到谷子地边站站,望望远处,走一会儿神,疙瘩或许就松快些。心里不是很干净,看人不是人,阳光已没有什么关系看狗不是狗。他们不知不觉来到矿区外面,走到一块即将收割的豆子地里去了,蹲下身子,把发黄的豆叶和成串的、毛茸茸的豆角捏一捏,看一只身穿粉红内衣的长身绿蚂蚱从腿前“嗖嗖”飞过,听山沟深处的村庄传来一声悠长的鸡啼,他们深吸了几口气,再长出了几口气,心里就清净多了。回到矿里,他们看人还是人,看狗还是狗。矿里的人大都是从四面八方的农村麇集而来,他们脱下农装,换上工装;放下锄头,拿起镐头,头上顶一盏矿灯,就下井挖煤去了。在农村种田时,他们的面目黧黑,那是皮肤里储存有足够的阳光之故。到井下挖煤,他们的面目更黑,那是含有油分的煤面子附着在人的肉皮上造成的,跟阳光已没有什么关系。他们到澡堂里洗去煤黑,脸变得有些白,白得不大自然。偶尔照一下镜子,他们以为脸皮变薄,几乎有些害羞。过去种庄稼,他们是随着季节来。杏花开了,他们施肥,犁地。棉花开了,
  他们割芝麻,割豆儿。干活干得有些乏,躺在地上歇一会儿,随手扯过一根草茎,草茎上正举着一朵小黄花。眯起眼往天上看看呢,或许有一群保持着人字队形的大雁正从天空飞过。在井下挖煤就不一样了,这里没有春夏秋冬,没有风霜雨雪,一年到头只有一种色彩,那就是黑。除了黑,还是黑。如果把煤炭比作庄稼的话,他们所收割的庄稼也是黑的。那些亿万年前就长成的黑庄稼,一层一层叠加在一起,是那么深,那么厚,他们收割得有些累了,也有些烦了,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。其实他们的日子不是按年按月算的,是按天按小时算的。每天一沉入到很结实的黑暗里,他们就有些发愁,这一班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呢!好在煤矿一般离农村并不远,或者说煤矿大都坐落在农村之中,地下在隆隆地开采着煤炭,地上仍然一茬接一茬生长着庄稼,只要他们愿意,走进真正的庄稼地里并不难。若看见一个人在田间小路上走走停停,或看见一个人坐在一处土坝上,对着虫鸣声声的红薯地发呆,不要以为他们是游手好闲的人,他们必定是从井下走出来的矿工,必定是辛苦之人。
  OCTOBER愿意到庄稼地里走走的不仅有矿工,还有矿工的家属;不仅有男人,还有女人。吃过午饭,田玉华把碗一推,从婆婆手里要过儿子小本,转身进了卧室。她家的房子在五楼,是一室一厅。因厅比较小,面积大约只有卧室的一半多一点,这样的房子又被矿上的人称为“一间半”。田玉华带孩子住卧室,公爹和婆婆一人睡一头,挤在厅里的一张小床上。田玉华进了卧室,随手关上了门。门上装的有暗锁,她关上门的同时,也锁上了门。公婆没有卧室门上的钥匙,不经她同意,公婆就不能踏进卧室里。就这样,她借助一道木门为自己保留了空间,并把自己与公婆隔开。她侧身躺在床上,撩起衣服,掏出奶喂小本。小本吃了一会儿奶睡着了,她从小本嘴里抽出奶头子,拉下衣服,自己也眯了一会儿。她不许自己睡得时间太长,白天睡多了,半夜里胡思乱想,又该睡不着了。她悄悄起来,把熟睡的小本抱给婆婆,说她出去会儿。公爹正在小床上睡觉,婆婆没有睡。婆婆坐在小床前的小板凳上,在给小本做虎头鞋。老虎的两只眼睛又大又圆,虎视眈眈,已经做好了。婆婆把一块黄布缝成老虎鼻子模样,要给老虎安一个高鼻梁。她迟疑了一下,看看儿媳田玉华的脸,还是放下了针线活儿,把小本接在怀里。她问田玉华去哪儿。田玉华把衣服下面的扣子扣好,才说去外边。出了门口就是外边,外边的地方大着呢,谁知道外边是哪儿。婆婆对田玉华的回答不够满意。可她知道田玉华的心里对她顶牛的很,一说话就没好气,没敢再问田玉华具体去哪儿。公爹苗心刚睡觉很警醒,两只眼睛闭上了,两只耳朵还大张着,睡着了跟没睡着差不多。儿媳田玉华一开门,他就醒了,一醒就醒得很警惕。虽然他是和衣而睡,但他并没有翻身起床,作为公爹,在儿媳面前他得保持应有的沉稳。老婆问儿媳的话和儿媳的回答他听见了,这时好多人都在睡午觉,儿媳一个人出去是不是有点反常?儿媳的回答如此含糊,这又是为什么?会不会有人在外边等她?不行,他觉得有必要对儿媳再问一下。如果说老婆是儿媳的第一道防线,儿媳已经把第一道防线突破了,到了他所把守的第二道防线,他得把责任负起来。他咳了咳嗓子说:玉华,你娘问你去哪儿,你还没说呢。田玉华说:我不是说过了去外边嘛!公爹说:你说了去外边是不错,说了还不是跟没说一样。不是不让你出去,年轻人好胳膊好腿,哪能不出去走走,只是怕本本一会儿醒了闹人,没地方去找你。田玉华还是没说出到底去哪儿,她说:我还能去哪儿,反正出不了天边儿。说到还能去哪儿,仿佛一下子触动了心中伤痛的东西,那伤痛还完整如初,一点儿都没有消化掉,一触即可发作,她的眼圈不禁红了。要说伤痛,苗心刚心中也有一块,论深刻程度,他的伤痛一点儿也不比儿媳的差,见儿媳这样,他不好再多说什么,只说去吧,早点儿回来。
  田玉华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,既无方向,又无目标。不管去哪儿,她一定要出来,先离开公爹和婆婆再说。她知道,公爹和婆婆都不愿意让她出来,恨不能在她脖子上拴根绳,像拴羊一样日日夜夜把她拴在家里的床腿上才好。而他们如同两只把门虎,一只公把门虎,一只母把门虎,一天到晚把她监视着,像是随时都会把她吃掉,她都快憋闷死了。公婆越是反对她出来,她越是要出来,她就是要和他们对着干。公婆不让她好过,这个家里的人谁都别想好过。季节又到了秋天,阳光有点稠,有点黄,照到哪里,仿佛即时增加了一点分量。大概受到阳光的指引,田玉华下了楼,出了矿上的大门,向南边的田野里走去。矿上的围墙外面常年流出来的有一些污水,污水流到哪里,水边就滋生出一些野草。那些野草墨绿墨绿,长得又深又旺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水一旦流到地里,就变成了青草;臭水被土地吸收,吐出来的就是草的芳香。田玉华拨开青草,跳过几个水洼子,就来到了田间的路上。田玉华想到,她从家里出来后,公爹和婆婆该互相埋怨了,该坐卧不安了。让他们两个虎咬虎吧,她期望出现的就是那样的效果。他们两个互相咬过之后,公爹也许会迅速下楼跟踪她,看看她到底会到哪里去。须知公爹苗心刚才四十七八岁,精力还相当充沛,上楼下楼常常是跨越式的,快捷得很。想到后一层,田玉华走走停停,故意走得很慢,并不时欣赏田野风光似的回头看一眼,想证实一下公爹是不是真的在盯她的梢。在她的想象里,公爹当是鬼头鬼脑,不断变换着,借助墙角、草丛或庄稼棵子当掩体,躲在暗处侦察她的动向。为了让跟踪她的人来不及躲避,有时她是突然回头,速度非常之快。还好,她没有看到公爹的影子。
  这里是浅山地带,土地高一块,低一块,不在一个层面上。那高处的一块,种的偏偏是高粱、玉米等高秆庄稼;低处的一块呢,种的却是红薯、花生等秧子趴在地上的作物。这样地块之间像是又拉大了距离,显得高的更高,低的更低。顺着一个长着细草开着碎花儿的斜坡小路往沟底走,人们以为沟底没有庄稼了呢,眼前一明,映入眼底的是一大片葵花。葵花一大盘,又一大盘,每盘葵花上都开着纯金一样的花瓣儿。世上的花朵千种万种,哪一种花朵能比得上葵花的花朵更大呢?葵花已接近成熟,花盘中央的小花开始脱落,露出里面麻灰色的排列密实的葵花子儿。田玉华没有往沟底走,只往下走了一点,就背靠坡坎站下了。她心里还是不踏实,还是担心公爹会来找她,所以才选择了这么一个有利的位置。站在这里,她平视的视线正好和不远处的一个高坡齐平,从矿上出来的人不走上高坡就看不见她,而坡那边的人只要露出一点头顶,立即就会被她发现,她或蹲下身子,或向沟底疾走,都来得及。她对着坡顶看了一会儿,先是看到飞过一只鸟,又看到跑过一条狗,接着慢慢升高的是一个牵骡子的人,都不是她的公爹。有时她半夜醒来睡不着,偶尔会听到睡在外屋小床上的公爹和婆婆发出一些动静。动静不大,一般都是婆婆发出来的。婆婆骂公爹不要脸,说都多大年纪了,还这么不要脸。不难想见,睡在另一头的公爹在老家跟婆婆睡一头睡惯了,夜里来了牛劲,又要和婆婆睡一头。婆婆比公爹大两岁,兴趣渐退,不想让公爹往她那头钻。不知公爹采取了什么手段,硬着头皮,非要钻。婆婆大约拒绝不掉,就骂公爹不要脸。不管婆婆怎样骂,公爹都不还嘴,一声都不吭。公爹定是怕她听见,又要干事,又要保全自己的脸面。这会儿她出来了,小本也睡着了,没人碍他们的事,他们可以放开手脚,好好地“不要脸”。田玉华往地上吐了一点吐沫,才把公爹放到了脑后。
  前面一块地,种的是山药蛋;后面一块地,种的是豆子。田玉华往回往上走了几步,在豆子地边的草地上坐下了。既然出来了,她打算在地里多待一会儿。她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农家女,从来不觉得地脏,愿意直接坐在地上。她下身穿的是一条黑色的牛仔裤,就算后面沾了土粒草籽儿,等她站起来用手一抹拉就干净了。听见蛐蛐儿叫了一两声,叫得有些发颤,像是呻吟。她扭头瞅瞅,没瞅见蛐蛐儿在哪里。随着秋气渐凉,豆叶已经由绿变黄,瓦楞着的豆叶落了一地。那只怕冷的不知名的蛐蛐儿,定是藏在了某片豆叶下面。她捡了一片豆叶在手中,见明黄的叶片变薄了,不像夏天那么厚,也不像夏天时叶面上都是毛毛。她捏了叶梗,把叶片遮在眼上对着太阳照,透过叶片,她真把太阳看到了,太阳像一枚放大了的鹅蛋黄儿。这就是秋天的太阳,它不再火辣辣,不再锋芒毕露。它变得敦厚起来,和善起来,在秋凉时带给人们的是静静的暖意。对面地里的山药蛋,夏天时当是一片油绿,绿得有些发暗,跟长叶的“煤炭”差不多。而就在“煤炭”上面,却开着明丽的花朵。那些花朵有羽白的,也有紫蓝的。有一次苗壮壮指着羽白的花朵对她说,那些花朵很像他们下井的人头上戴的矿灯。她不相信,说矿灯的灯光不是红的嘛。丈夫笑她说了外行话,告诉她,明亮的灯光都是白色的,灯光一发红,就表明灯盒里的电用乏了。夏天过去了,眼下是秋天,山药蛋棵子里的“电”大概也用乏了,花朵不复存在,茎叶也开始发黄,枯萎。但山药蛋根部的土鼓起来了,不用说,那里聚集着一窝窝白白胖胖的山药蛋。这块地去年种的就是山药蛋,今年种的还是山药蛋。去年就是这个时候,丈夫要带她到地里玩玩。她当时肚子很大,按预产期计算,再过几天就要生产,身子沉得很,懒得动弹。丈夫把她从床上拉起来,让她走动走动,说活动活动,生孩子顺利些。他们一走一走,就走到这块地里来了。那天有一个胖妇女正用铁锨在地里刨山药蛋。妇女把准备盛山药蛋的编织袋放在一边,也不把山药蛋棵子拔下来,就挨棵刨去。土地像是很松软,妇女把铁锨蹬下去,一撅,把棵子一提溜,一窝纠结在一起的成疙瘩的山药蛋就出来了。在有些湿润的褐色的土地上,像是初生的山药蛋白花花地摆成一片,甚是好看,喜人。丈夫跟妇女打招呼,走进地里,要过铁锨,帮人家刨了好几棵山药蛋。她没好意思到地里去,只站在地边看。丈夫帮人家刨了山药蛋,又拿出装在口袋里的傻瓜照相机,要给她照相。她觉得自己的肚子太大了,太难看了,不愿照。她看到刨山药蛋的妇女正望着她笑,她更不愿意照。恐怕把妇女刨出的山药蛋都加起来,也比不上她的肚子大。可丈夫认为,作为一个女人,将要分娩时显得最有成果,最好看,应该照些照片,留作纪念。她说理说不过丈夫,只好让丈夫给她照。以山药蛋地为背景照相后的第三天,她就生下了儿子小本。丈夫高兴坏了,说儿子有了,过个两三年,他们再要一个女儿,来他个儿女双全。然而儿子出生还不满两个月,丈夫苗壮壮就在井下出了事。丈夫不是采煤工,也不是掘进工,是机电队的一名电工。井下的电工不是危险工种,每天背着电工包,查查电缆、电线,维修一下电器设备,伤亡事故一般来说轮不到他头上。可那天井下发生的是瓦斯爆炸,瓦斯爆炸最不长眼,有一个,算一个,一下子就炸死了一百六十八个矿工。在整个采区,不管你是有几十年井下避险经验的老矿工,还是刚下井没几天的新手;不管是正在工作面干活的,还是在巷道里走路的,都未能幸免于难。那几天,市里的人来了,省里的人来了,北京的人来了,还来了各路记者,矿上一片慌乱。不光矿上的人急得乱窜,周围农村的人也来了。警察布置了警戒线,农村人进不了矿上的大门,就站在外面的庄稼地里,伸着脖子往矿里看。后来田玉华听说,庄稼地里站得人山人海,把未及收走的庄稼秆子都踩倒了,把庄稼地踩得像是打场用的场面子。地踩成那样,会不会影响来年种庄稼呢?现在看来,地里种豆子长豆子,种山药蛋长山药蛋,地底下出那么大的事,庄稼像无事人一样,没有受到任何影响。田玉华相信,她认识这些庄稼,这些庄稼也认识她。不管是玉米、高粱,还是豆子、山药蛋,它们去年走了,今年又来了。可她的丈夫,她的儿子他爸,却一走就走远了,再也不回头。
  两个年轻矿工从沟底的葵花地里走上来,一人拿着一盘葵花头,边走边嗑葵花子儿。新葵花子儿容易掉色儿,把他们的嘴唇都染灰了。这样他们嘴唇上涂的就不是口红,而是口灰。走到田玉华面前,他们互相看看,站下了。田玉华觉出人家要跟她说话,低下了眉,并稍稍有些不安。一个矿工问她,在这里是不是等人。等人?她等谁呢?她没有说话,只摇了摇头,否认她在等人。另一个矿工说:我见过你,你是咱矿上的家属。你吃不吃葵花子儿?说着,把整盘的葵花头掰下一半,往田玉华手里递。新葵花头很皮艮,相当难掰,那个矿工蹲下身子,用腿把葵花头挤住半边,才把一半葵花头撕了下来。葵花头里面的瓤子雪白雪白。田玉华手往一边躲,身子也扭向一边,说不要不要,不吃不吃。矿工说:这有什么,见面分一半嘛!新葵花子儿有一股清香味儿,挺好吃的。他把葵花头放在田玉华身边的草地上了。两个矿工走后,田玉华只把葵花头看了看,仍没有拿起来。要是丈夫还活着,有丈夫跟她在一块儿,别人给她葵花子儿,她吃也就吃了。丈夫不在了,她跟人家又不认识,平白无故吃人家的东西算什么!一只长腿细腰的大黄蚂蚁爬到葵花头上去了,跑马占地似的在葵花头上跑来跑去,像是要把半个葵花头都占为己有。蚂蚁倒不客气。她自己不吃葵花子儿,也不想让蚂蚁吃,挥着手梢儿对蚂蚁说:去,去!蚂蚁还没赶走,她自己却起身向沟底走去。因为她又看见了去年那个刨山药蛋的胖妇女,看样子,妇女扛的还是那张铁锨,拎的还是那只编织袋。她怕妇女认出她来,倘是认出她来,人家会问到她的孩子,说不定会问到她的丈夫。问到孩子还好说,问到丈夫怎么跟人家说呢?下到沟底,田玉华没有从原路返回,她沿着沟底,向北走了一段,绕了一个弯子,从别的路回矿去了。
  二
  田玉华以为公婆不知她去了哪里,她也决不会主动跟公婆说。她绷着脸子,做出的是守口如瓶和坚壁内心的样子,仿佛到外边已经做下了什么秘密事情。公婆不是怕她和别的男人来往吗?不是怕她守不住自己吗?她就是要在这方面膈应他们。她心里说:我到外面赴别的男人的约会去了,会了一个,又会了一个,其中一个还给我葵花子儿吃,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。她预想到公婆都会急着看她的眼睛,仿佛她的眼睛是两个漏洞,通过漏洞就能洞察到她心中的秘密。她才不让他们看她的眼睛呢,她的眼睛只给儿子看,同时只和儿子对视。她无视他们。然而公爹苗心刚在吃晚饭时说了一句话,一下子让她有些泄气。每顿饭都是婆婆做,婆婆做好了饭,盛上碗,摆上小桌,自己却不吃,都是先接过小本,让公爹和她先吃。公爹吃完了,从婆婆手里接过小本,婆婆才吃。小本一周岁多一点,站,还站不稳;走,拉着大人的手能奓巴几步;爬,目前是他的强项,前爬后爬都可以。这么大的小孩儿最抓手,最黏人,一点注意不到,就有可能把孩子摔着碰着。矮脚小桌上有热汤热菜,孩子要是抓到饭碗,可不得了。所以大人在吃饭时,必须有一个人把伸着小手、急于接近饭桌的小本抱在怀里,任他哭闹也不放开他。田玉华和公爹在小桌两边坐下,公爹拿起筷子,不先夹菜,让她先夹。公爹用筷子指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说:吃吧,转了一大圈儿了,该饿了。公爹说她转了一大圈儿,她没有什么反应。一大圈儿是一个泛指,公爹没指明她去了哪里。从她外出的时间长度上,当然够她转一大圈儿的。但公爹接着说出的话,不能不让她感到惊奇。公爹说:到地里转转,散散心也好。地里有庄稼,有草,空气新鲜。在老家的时候,我每天都到地里转几个来回。公爹说得很明确,指出她是到地里去了。她绷着端着,还装作自己做下了秘密事情呢,不料她的“秘密”都在公爹手心里攥着呢。她不能明白,公爹怎么知道了她的行踪呢?她回头看了好几回,并没有看到公爹跟踪她呀。难道公爹长了神话传说中的千里眼,坐在家里不动,就看到了她在外边的一切活动?这不能不让人泄气,还让人有些不悦。
  既然公爹知道她去的是庄稼地,承认她是出去散心,那么她就接着出去。她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,也是不甘心失败的意思。结果她第三次到庄稼地里去,就把事情招惹出来了。那天下午,她刚走出矿上的大门口,就觉出后面有一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,她回头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,跟在她后面的人叫胡修良,是丈夫生前所在机电队的工友。她往西拐,胡修良也往西拐;她上坡,胡修良也上坡。公爹没有跟踪她,今天真的有人跟踪她了,她觉得这样很不好。有一天,她抱着儿子到商店里买糖,有个女工把她拉到一边,悄悄对她说,要给她介绍一个对象,介绍的就是胡修良。胡修良的妻子前年得急病死了,胡修良的女儿在农村老家跟着奶奶,现在胡修良只有一个人在矿上。那个介绍人还告诉她,是胡修良托她介绍的,胡修良说非常同情她的遭遇,她要是愿意跟胡修良过,胡修良一定会好好待她。她拒绝了人家的介绍,说她不准备再嫁人了。介绍人从女人的角度,劝她还是不要说这个话,她才二十六七岁,前面的路还很长,怎么能把口封死,说个不改嫁呢。要是不再找个合适的男人做伴,漫漫的长夜怎么熬得过去呢。她心里打了一个沉,像是衡量了一下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长,说她孩子的爸爸走了还不到一年,她怎么能光为自己着想呢?介绍人大概从她口里听出了活话儿,笑了一下,继续转述胡修良的话,说胡修良说了,胡修良愿意等她,她一年不改嫁,胡修良等她一年;她两年不改嫁,胡修良等她两年,一直等到她愿意成为胡修良的妻子为止。这就邪了,世上的女人千千万,胡修良为何单单盯上了她这么个死了丈夫的人呢!那一刻,她的未散的委屈涌上来,把儿子的脸抱着贴在自己脸上,挡住自己的泪眼,转身走了。别看她跟公婆赌气,装着是出来赴人约会的样子,一旦真的有人要接近她,她不但一点都高兴不起来,反而觉得紧张,害怕,还有些理亏。当着公爹、婆婆和别人的面,她曾经说过,她不再改嫁,一辈子都不改嫁。她的话又是在那种非同寻常的场合下说的,一个人说话得算话。不行,她不能让胡修良再跟着她,得打消胡修良追求她的念头。她在一个坡下的背人处等胡修良走过来,还是像过去一样把胡修良叫胡师傅,紧绷着脸子,问胡师傅为什么老跟着她。胡修良受到质问,并不显得窘迫,他说:我看你心里烦闷,想来陪陪你,跟你说说话。胡修良显然是有备而来,他穿了西装、皮鞋,打了领带,打扮得很像谈恋爱的样子。他戴了一副有色眼镜,眼镜的色彩是淡淡的粉红,这样他不用调动伤感的情绪,眼圈就是红的,就仿佛有了伤感的性质。他手上还拿了一本像是恋爱婚姻类或家庭生活指南类的时尚杂志,杂志被他卷成了一个圆筒,不知拿它充当什么道具。田玉华觉得胡修良的穿着太正规了,特别是在庄稼掩映的田地里,这样的打扮也显得太带样儿,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有了既定的追求目标,所玩的不过是公孔雀张开花尾巴那一套。田玉华说:我心里一点都不烦闷,不需要任何人陪。胡修良叹了一口气说:一个人年纪轻轻的,突然失去了丈夫,又被两个人成天价监视着,怎么可能不烦闷呢!心里明明烦闷得厉害,又不敢承认自己烦闷,这本身就是更大的烦闷。田玉华不愿承认自己烦闷,更不愿意承认被人监视,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明白就可以了,不能被别人说破,一说破就等于被人揭了底子,容易被人看低,那是很伤自尊的。田玉华几乎恼了,问胡修良是怎么说话呢,我又不是犯人,干吗受人监视!我就是想一个人到地里走走,看看秋庄稼开始收割了没有。胡修良说:这儿的地沟沟坎坎的,00一个人在地里不太安全,我想保护着你,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意。他用卷着的杂志指了一下旁边的谷子地让田玉华看,夸谷子长得很好,谷穗长得不小,一亩地打三百斤不成问题。田玉华没有受他的指引,没有顺着谷秆说谷穗儿。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,让胡修良还是走吧,胡修良要是不走,她就走。胡修良说好,我走。他说了走,却没有马上走,说田玉华把他当外人。他提起苗壮壮,说他跟壮壮的关系铁着呢,铁得跟一个人差不多,连亲兄弟都比不上他们两个铁。壮壮还拉他到家里喝过酒呢,喝酒菜都是田玉华做的,田玉华不会不记得。田玉华没说记得不记得,却说:你既然跟苗壮壮是好朋友,就该对得起朋友,对朋友的妻子不应该有别的想法。胡修良说:玉华你说错了,就因为壮壮是我的好朋友,我才要照顾他留下的老婆孩子,不能眼看着他的老婆孩子受苦。要是看着他的老婆孩子受苦受罪不管不问,那才是真正的对不起朋友,连天地都不容我。一时间,田玉华想不起拿什么话反驳胡修良,好像来到了一个胡同的尽头,不转身嫁给胡修良就无路可走了。这真是道理后面还有道理,她以为她的道理已经很大了,不料胡修良的道理比她的道理还大,胡修良的道理一出,就把她的道理压住了,这可如何是好!胡修良除了有道理,还有道具,见田玉华无话可说,他要乘胜前进,便把道具使了出来。他的道具是那本杂志,杂志上有一篇文章,主张失去丈夫的女人应尽快改嫁,只有尽快改嫁,才符合时代潮流和人文精神,否则就是落后、愚昧,就是封建主义思想在作怪。他建议田玉华好好读读那篇文章。田玉华不接杂志,她说不看,没时间看。她把两手抱起来,交叉着抱在怀里。又把手放下来,分别装在两个衣兜里。她嘴上说不过胡修良,不要胡修良的东西,她一定要做到。她不认为那只是一本杂志,在她看来,杂志像是一种信物,又像是一种定亲的彩礼,倘是把杂志接到手,就等于她同意改嫁给胡修良了,等于把亲事定住了,她再也挣不脱了,这万万使不得。所以她拒绝接受杂志的态度很坚决,坚决得都快要生气了。有一个矿工,手里拿一束攒在一起的荻花,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。这个矿工大概是个好奇的人,走过来时,就一直看着他们。走过去了,又回过头来,边走边把他们看了一会儿。又有一位身穿米黄色摄影坎肩的人走过来了,手里拿着一架照相机,走几步把照相机对在眼上,东照一下,西照一下。田玉华烦躁起来,准备转回家去。她在地里转圈儿,公爹既然能知道,现在有一个人老跟着她,把一样东西硬往她手里塞,说不定也逃不过公爹的眼睛。要是那样的话,她就被动了,很难向公爹解释清楚。
  怕什么来什么,田玉华还未及走脱,公爹苗心刚就找到地里来了。公爹是抱着小本来的,她还没看见公爹,先听到小本的哭声。小本哭的声音很大,一边哭,一边喊妈妈,妈妈。妈妈跟儿子是连心的,妈妈对儿子的哭声再熟悉不过,一听见儿子的哭喊,田玉华心疼了一下,脸立时就白了。但她犹豫了一下,没有迎着公爹和小本跑过去。她和胡修良本来没什么事,一跑开好像有什么事了。她埋怨的地白了胡修良一眼,靠着土堰没有动。公爹抱着小本出现在坡顶上。到了坡顶之后,公爹好像占据了制高点,没有再往坡下走。尽管小本看到了妈妈,向妈妈倾斜着身子,比刚才哭得还厉害,公爹紧紧抱着小本,还是不往下走。公爹也不说话,脸色黑得有些骇人,双腿在微微发抖。田玉华只得走上去,叫着本本,本本,我的乖,我的儿,来,让妈妈抱,把儿子从公爹手里要过来。公爹这才说话了,说:本本早就睡醒了,一醒就哭着闹着找妈妈,谁都哄不住他。我抱着本本,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找不到你,谁知道你在这地方躲着呢!田玉华知道公爹生气了,公爹在指责她。她听见公爹说她躲在这里,一个躲字让她觉得十分别扭。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有什么可躲的呢?她没有跟公爹顶嘴,一顶嘴她的眼泪恐怕就会下来。好在她怀里有一个本本,她给本本擦着眼泪,说好乖,不哭,不哭了啊,好乖。儿子的头往她怀里拱,不让给他擦眼泪,急着吃奶。当着公爹和胡修良的面,她没有把奶掏出来,没有马上给儿子喂奶。她瞥见胡修良站在原地仍没离开,不知道他还在等什么,这不是故意往她公爹眼里揉沙子嘛,不是成心给她公爹心里添堵嘛!田玉华有些恼怒,觉得胡修良太没眼色。
  公爹让田玉华抱着孩子先回去吧,说你娘在家里不知急成什么样儿呢!这个人是谁?我得跟他谈谈。田玉华说:他是机电队的胡师傅,小本他爸爸活着的时候,他们在一个队。走到这儿碰见了,他跟我说了几句话。田玉华不想让公爹找胡修良田谈话,她觉得这是她个人的事,她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,不愿让公爹插进来干涉。别看她对胡修良印象不是很好,也没对胡修良做出任何承诺。但公爹要郑重其事地跟人家谈话,恐怕有些不妥。她还担心两个男人谈崩,会争吵起来,或扭打起来,那样就更丑,影响就更坏。可是,她没有理由阻止公爹跟胡修良谈话,她要是阻止,好像她偏袒胡修良似的,会增加公爹对她的疑心。没办法,田玉华迟疑了一会儿,还是走了。她没有一直走回家去,走了一段,在一个土坎上坐下开始喂孩子。一边喂孩子,一边听着坡那边的动静。
  要说胡修良没眼色,也不完全是。田玉华的公爹一出现,胡修良就认出了他是谁,胡修良故意不走。他把杂志打开,翻了一下,看到那篇文章还在,就把杂志合上了。他在豆子地边采到一朵小蓝花,刚要举起花梗把蓝花欣赏一下,并闻闻有没有香味,想到有一支歌告诫的是路边的野花不要采,遂把蓝花扔掉了。他对自己说:我干吗要走,我一不偷,二不抢,是光明正大的。我死了老婆,田玉华死了丈夫,我对田玉华有好感,我们为什么不能重建一个新的家庭?田玉华的公爹反对田玉华改嫁,这是肯定的。他要把田玉华娶到手,迟早会遇到田玉华的公爹这只拦路虎,不是他把“老虎”赶走,或把“老虎”打死,就是他被“老虎”吃掉。反正一场交锋是免不了的。迟交锋不如早交锋,他倒要看看这老家伙有什么招数儿。
  苗心刚从坡顶一步一步走了下来。胡修良心里和身上都有紧缩,不知这个人要把他怎么样。苗心刚的身份是农民不错,但他读过初中,参过军,当过代课老师,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,也是见过世面胸中有些丘壑的人,他对胡修良打的招呼是:小伙子你好!胡修良始料不及,也说你好。苗心刚说:我是苗壮壮的爸爸,苗壮壮去年冬天井下瓦斯爆炸时殁了,殁了快一周年了。胡修良说:我知道,我和壮壮是一个队的,我们两个是好朋友。苗心刚说:是好朋友就好,我就不说什么了。我不说你也知道,我就壮壮一个儿子,儿子下面就小本一个孙子,等于两辈儿都是单传。现在我一门儿心思都在孙子身上,孙子的命就是我的命。要是孙子保不住,我这一门人就算绝户了。人活来活去活什么,不就活个后代人嘛,要是连个后代人都留不住,自己的命活不活都没啥意思。他这样说着,声调低沉,眼睛几乎有些要湿的样子。这又是胡修良没有料到的。他准备的是人家跟他过招儿,他接招儿;人家向他发出质问,他对人家进行反质问。对这个从农村来的、穿戴不是很讲究的人,他觉得自己在理论方面有一些优势,必要的话,他还要给人家讲讲人道主义、人性解放和当前的形势。可人家跟他说的是人情、人伦和世故,没有超出家常话的范围,他准备的那些理论一时插不进去了。不仅如此,他的情绪像是在不知不觉间受到感染,也把他的工友苗壮壮回忆起来了,他说大叔,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。别说你了,作为苗壮壮的好朋友,对于壮壮的遇难,我心里也一直很难过。难过怎么办呢,谁都没办法。矿上这次遇难的矿工一共是一百六十八个,不是壮壮一个,我劝你还是想开点儿。我没有别的意思,在这里碰上田玉华了,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困难,要是有困难的话,让她只管说话。壮壮不在了,还有我们大家呢。苗心刚不会相信胡修良说的话,什么在这里碰上田玉华了,胡修良明明在田玉华后面尾随着,尾随到这里,两个人才站下了。要不是他抱着小本及时赶到,弄不好两个人的尾巴已经碰在一起了。煤矿旁边有一家废弃的水泥厂,厂里遗留的有一座烧水泥的高炉,还没有炸掉。高炉相当高,加之建在半山坡上,比矿上的井架和圆筒煤仓还要高。田玉华每次一走出家门,他都快步登上那座高炉上边的平台,看看田玉华到底到哪里去。因为高炉的高度在周围的建筑物中是超拔的,只要他登上高炉的平台,四周的景物及人物和动物的活动,都逃不过他的眼睛。哪怕田间小路上跑过一只土黄色的野兔子,他都看得清清楚楚。平台上方是半封闭的,只留有一些不大的窗口,他站在窗口里面的暗影里,能看见下面的人,下面的人却看不到他。这就是田玉华一次次回头却看不到他的原因,也是他给田玉华说了谜语,田玉华猜不到谜底的原因。他对胡修良更不会说破谜底,只话里有话、绵里藏针地说:听你这样一说,我就放心了。看来你是一个重友情的人,也是一个讲道德的人。我谢谢你,我替我孙子谢谢你,我们全家都谢谢你!胡修良说:不用谢,我还什么都没做呢,没啥可谢的。坐在这边的田玉华,把奶头子塞进儿子的嘴里,张着耳朵往那边的坡下听。听了一会儿,她听到了一声鸟鸣,还听到沟底的村庄传来的一声驴叫,却没有听到人吵架的声音,看来这两个男人都克制着,没有发生冲突。她这才抱起儿子,回家去了。
  三
  苗心刚和妻子私下里制定出一个计划,要带着儿媳和孙子回老家去,给儿子苗壮壮烧周年纸。儿子是去年十二月十日遇难的,再过十来天,儿子去世就一周年了。儿子去世后,由矿上统一安排,与别的遇难矿工一起,穿上同样的服装,分批进行火化。遗体火化后,矿上配送给每位死者的骨灰盒也是同样的规格,都是那种黑色明漆小木盒。骨灰盒精致是精致,但苗心刚觉得盒子太小了,儿子躺在里面胳膊腿儿都伸不开,太憋屈了。所以他把儿子的骨灰盒带回老家,为儿子买了那种老式的红松木棺材,在棺材底部铺了新褥子,把骨灰撒在了褥子上,带领儿媳、孙子为儿子举行了安葬仪式,把儿子埋葬在他们苗家的老坟地里。说是他和妻子共同制定的计划,其实主要是他的主意。制定这个计划,苗心刚出于两方面的考虑,或者说主要有两个用意。一是让田玉华暂时脱离一下矿上的环境,免得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继续骚扰田玉华。那天听了胡修良一番表白,他说的是他放心了,实际上他一点都不放心。将近五十年的人生经验,他一见胡修良戴着一副有色眼镜,好像眼睛后面还长着眼睛,就觉出那小子不是一个正道人。胡修良打的是关心田玉华的幌子,实行的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,他拜着拜着,就把鸡给拉走了,或者把鸡吃掉了。据苗心刚的观察,想打田玉华主意的不止胡修良一个,田玉华从矿上的农贸市场走过,不少人流露的都是黄鼠狼一样的目光。这当然不能全怪那些男人,田玉华本人恐怕也有一定的责任。俗话说黄鼠狼爱咬病鸡子,田玉华或许带出了一些病相,散发一些气息,被那些嗅觉灵敏的人嗅到了。他让田玉华跟他一块儿回老家去,给他们来个十三不靠,看他们还拿什么和。第二个用意,他想通过给儿子烧周年纸和对儿子的祭奠,保持和增强儿媳田玉华的人妻人母意识,让田玉华记住,她的丈夫苗壮壮虽然不在了,但她还是苗壮壮的妻子,小本的妈妈,老苗家的儿媳。田玉华最好还是兑现自己的诺言,守住自己,一心一意把小本养大。
  这个计划只能由公爹苗心刚对田玉华说出来,万万不能由婆婆说。在给苗壮壮办后事期间,婆婆与儿媳产生了很深的裂痕,或者说已经结下了仇气。儿媳几乎不能听见婆婆说话,好话歹话都不能听。无论什么事,只要由婆婆说出来,田玉华必定打顶板,事情一准砸锅。所以他们虽然同吃一锅饭,婆媳基本上互不搭腔。然而,当苗心刚对田玉华说出计划时,田玉华也不同意。这天,苗心刚抱着孙子小本,手指着靠墙放在桌子上的苗壮壮的遗像,教小本喊爸爸。这张遗像是苗心刚特意到照相馆里放大的,长一尺半,宽一尺三。他给遗像罩了玻璃,镶了金边雕花木框,木框上方搭有黑色绸带,并用绸带掬了一朵硕大的花。除了木框上方正中有黑色花朵,他还让妻子用白纸扎了两朵白花,分放在遗像下方的两个角。遗像很显眼,只要来到他们家,一抬眼就把苗壮壮的遗像看到了。苗心刚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,儿子不在了,但儿子的位置不能空缺,他必须在这个家里给儿子一个显著的位置。他教孙子对着儿子的遗像喊爸爸,也是百年大计。从孙子刚会吐一个字起,他就指着遗像说:这是你爸爸,来,喊爸爸。他没有教小本喊爷爷、奶奶,也没有教小本喊妈妈,只教小本喊爸爸。他用灌输的方法,反反复复把儿子的形象灌输给小本,要让小本从小就树立起爸爸意识,只认这一个爸爸,别人都不能代替这个装在镜框里面的爸爸。苗心刚的耐心灌输取得了成效,小本终于喊出了爸那个字眼。当小本第一次喊爸爸时,苗心刚感动得喉头发噎,差点替儿子答应出来。回想起来,壮壮第一次喊他爸爸时,他都没有这么感动。现在小本喊爸已不成问题,只要他指着遗像问这是谁,小本就叫了爸爸。每当小本叫了爸爸,他就高兴地把小本又举又亲,说回答正确,一百分。本本真乖,真懂事,真是爷爷的好孙子。这天高兴之余,他装作顺便对田玉华说:小本他爸爸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快到了,过几天咱一块儿回去给小本的爸爸烧周年纸。田玉华说:谁想回去谁回去,反正我不回去。小本也不回去。在公爹夸小本是好孙子时,田玉华瞥见婆婆也瞅着小本咧着嘴乐。婆婆一高兴,她就不高兴。她把小本从公爹手里要了回来。对于公爹老是教小本对着玻璃镜框里的相片儿喊爸爸,田玉华嘴里不说反对,心里也有不同看法。一个人不管他生前如何,一死就变成了鬼。让一个不懂事的娃娃成天对着鬼叫爸爸,是不是太过分了。田玉华还听说,小孩子的眼睛都是真眼,神眼,不可让小孩子照镜子,一照镜子就能看到小孩子自己的前生。罩在相片儿上的玻璃也有一些镜子的功能,也能照出人影儿,小本要是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前生,把孩子吓坏了怎么办。苗心刚说:给小本的爸爸烧周年纸是一件大事,必不可少。他的坟在老家埋着,咱们要是不回去,就没人给他烧纸。田玉华说:谁说不烧周年纸了?没人说不烧周年纸!有几个家属跟我约好了,我们准备那天到井口去烧纸。我听人家说,井下的路曲里拐弯,往哪儿走都是黑的,壮壮他们在井下还迷着路呢,他们的魂儿还都没出来呢,要烧纸只能到井口烧,得连着烧三年纸,才能把壮壮的魂引出来。田玉华不愿回老家,是害怕公婆和老家的人再折腾她,也折腾她的孩子。去年回老家往苗家老坟里埋苗壮壮的骨灰时,她和孩子已经被折腾了一回。她腰里系了麻披子,头上顶了整幅的白布,身上穿了重孝。小本不会扛幡,她得替小本扛。小本不会摔丧盆,她得替小本摔。村里的两个妇女架着她的胳膊在前面走,青壮男人们抬着苗壮壮的棺材在后面走。每走几步,她都要按照长辈的要求,回过头跪在地上向棺材磕头。小本头上也戴了孝帽子,全身穿上了生白布特制的孝服,裹得像一个受了重伤的小伤号。小本由婆婆抱着往坟地里走。送葬的队伍一路吹响器,放鞭炮,还放那种能发出巨响的三眼铳,大概把初生的小本吓坏了,小本一直哇哇大哭。或许在苗家的人看来,小本大哭是应该的,哭得很好,只有小本不间断地哭,才能显出小本与爸爸的骨肉联系,才能增加生死离别的悲痛气氛。小本挣扎着要找妈妈,要妈妈抱。可婆婆紧紧抱着小本,就是不允许小本找妈妈。那两天刚下过大雪,老家一片冰天雪地。小本喝了寒风,吸了凉气,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。她和公爹连夜把小本抱到乡医院打了半夜吊针,小本才渐渐退了烧。苗心刚认为儿子的魂还在井底没出来的说法是瞎说。据说人的魂如一缕烟,如一朵云,轻盈得很,是往上升的。苗壮壮的魂早就应该从井口升出来了,在他的肉身没被抬出来之前,魂就走到了前面,回到了家里。不过苗心刚没有再说话,没有讲必须回老家烧纸的道理。话不能太赶话,后面的话赶得急了,前面的话回头咬一口,容易把事情闹僵。
  在井口烧纸叫魂,不是田玉华自己瞎编出来的,今年清明节时,她就见过梁奶奶在井口烧纸,还放了一挂小炮。说是井口,其实矿上井口的值班人员不让烧纸的人离井口太近,梁奶奶给儿子烧纸只能在离井口一两丈远的地方。梁奶奶点燃了纸,就叫着儿子的名字,开始呼唤儿子,让儿子跟她回家。梁奶奶每唤一声,就说出一个理由:井下太黑了,你出来跟娘回家吧;井下太凉了,你出来跟娘回家吧;井下太潮湿了,你出来跟娘回家吧……唤着唤着,梁奶奶就泣不成声。一些准备下井的矿工见梁奶奶烧纸,都站下对梁奶奶望着,他们的眼睛都是湿的。田玉华抱着小本从家里出来,到梁奶奶家里去了。田玉华跟梁奶奶住的是同一座楼。梁奶奶家的房子大一些,两居室,还有一个小厅。田玉华叫开梁奶奶家的门,梁奶奶一见是他们娘儿俩,就很亲热地把小本抱了过去。梁奶奶本来正吸烟,烟也不吸了,弯腰低手把烟在烟灰缸里掐灭,腾出嘴来在小本脸蛋上亲着,说本本是奶奶的小宝贝儿,奶奶最喜欢本本。把本本亲得咧着小嘴儿乐,梁奶奶又拿过一块奶糖,剥去糖纸,放进本本嘴里。奶糖块儿大,本本嘴膛子小,奶糖一放进本本嘴里,本本的嘴角就流出了口水。梁奶奶用手给本本擦着口水,夸本本真知道糖是甜的,真会吃。
  梁奶奶家里先来了一个人,那人在沙发上坐着,田玉华一进来就看见她了。田玉华认识她,她的名字叫陈红娟。她抱着小本刚进来时,陈红娟看了她一眼,梁奶奶逗小本时,陈红娟好像也看了一下,但陈红娟很快把眉低下了。陈红娟的气色不大好,脸上愁云密布,皮肤又黄又糙。陈红娟的眼圈儿很红,还有些肿,像是刚跟梁奶奶哭过。梁奶奶指了一个座位让田玉华坐,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,让小本坐在她腿上。梁奶奶跟田玉华说话,却是在接着劝慰陈红娟,说:我刚才正跟红娟说呢,一个人来到世上,得学会认命。天大不大?地大不大?天地再大也没有命大。一个人不管是大官,还是平头老百姓;不管是光棍,还是瞎子,都得归命管着,谁都越不过命去。多少人想跟命抗抗,就算他抗过初一,抗过十五,抗过十年二十年,还能抗过一百年吗?不能吧!陈红娟点点头,她是低着头点的,点头时仍没有把眼抬起来,没有看梁奶奶。倒是田玉华和梁奶奶互相看了一眼,交流一下劝人不易的意思。田玉华对小本说:来,还是让妈妈抱吧,别尿奶奶身上。梁奶奶舍不得似的,没有把小本还给田玉华,说:童子尿香,本本要是尿在奶奶身上,是给奶奶添香呢,奶奶巴不得呢!梁奶奶摸到了本本的小鸡鸡,像是唤着小鸡鸡说:来吧,尿吧,尿它一大泡,把奶奶冲到龙王爷那里去。奶奶要是有这么个亲孙子有多好,奶奶没有那个命啊!说到没有那个命时,梁奶奶眼圈儿红了一下。梁奶奶把话题又转到陈红娟身上,说红娟哪,不是我说你,你这闺女是心也重,情也重,重得比千斤万斤的重担都重。再重能怎样呢?高连云已经走了,一走就不回头,再也不能跟你分担什么。你再不把担子放下来,就要把你压趴下,你一步都迈不开。依我说你只管狠狠心,别再想小高了。要想你就这样想,高连云,你说走就走,走时连句话都不给我留,你咋这样狠心呢?你既然能下这样的狠心,就别怪我不念咱俩过去的情意,你只管远走高飞去吧,我陈红娟再也不想你了。这次陈红娟说话了,她说:我的心狠不起来怎么办呢,我睁眼闭眼都是他怎么办呢?这样说着,陈红娟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。她自己备有一包泪巾纸,她把纸抽出来一张,往眼角上搌,往鼻窝里搌。她脚前的地方,浸着泪水的白纸扔了好几团,如一朵朵凋谢的白花。见陈红娟如此伤感,田玉华难免想到丈夫苗壮壮,泪水也汪满双眼。梁奶奶说:你看我这老婆子,劝红娟还没劝好,又把玉华惹得伤了心。你们想哭就哭吧,哭哭心里好受些。我听人家说泪水子里有毒,老把泪水子憋着可不好,该流出来就得流出来。哎哟我的乖乖,你还真尿了。我说的是泪水子,又不是尿水子,你这么急着尿干什么?没事儿没事儿,乖乖没尿我腿上多少,都尿到沙发上了,浪费了。田玉华破涕笑了一下,赶紧把小本从梁奶奶怀里接过来。
  陈红娟的情况,田玉华听梁奶奶说过一些。陈红娟的男朋友高连云,是陈红娟在矿上中学里的同学,两个人上初中时就开始谈恋爱,谈了好多年了。陈红娟的家人不大同意这门亲事,认为高连云不过是个挖煤的,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。陈红娟一气之下,住到高连云的家里去了。她采取这样决绝的行动,也是为了表示非高连云不嫁的决心。陈红娟对高连云爱得非常痴心,高连云参加工作下井后,暂时还没找到工作的陈红娟几乎每天都到井口去接他,越是下雨下雪的天气,陈红娟去得越早。风雪弥漫之中,井口不远处总站着一位翘首以待的姑娘,那就是陈红娟。高连云刚出井,还是一脸煤黑,陈红娟就认出了他,就迎上去了,轻轻叫一声连云,趁人不注意时拉住了高连云满是煤灰的手。爱的力量是巨大的,他们的爱不仅升华了人生,也使高连云的工作干得很出色,当上了矿劳动模范。后来,陈红娟的父母也认可了这门亲事。这时他们就准备结婚。他们原计划十月一日举行婚礼,因钱不凑手,买不起冰箱、彩电等家用电器,他们就把婚期推迟到元旦。为结婚准备的大红被子映红了屋子,映红了人脸,喜庆的气氛越来越浓,千年等一回,他们就等那一天了。可无情的瓦斯爆炸摧毁了这一对恋人的梦,陈红娟一次又一次哭倒在地,反复喊着高连云的名字,不相信高连云真的走了。在处理高连云的善后事宜时,陈红娟也参与了和矿上的工作人员协商。她是什么身份呢?是高连云的未婚妻。这就有些难办。他虽然和高连云同居了一年多,还做过流产手术,但她没有和高连云举办婚礼,也没有领结婚证,名分上就不太好说。不管她与高连云的情分有多深,两个人有过多少山盟海誓,法律是不承认的,别人也是不承认的。结果怎么样呢?矿上赔偿给高连云家的十多万元抚恤金,陈红娟一点都没有得到。高连云不存在了,陈红娟在高家就无法再住下去,因为她成了一个外人,一个与高家毫无关系的人。虽然她重新回到父母身边,但她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,她心中的家像是被高连云带走了,她从此成了无所依无所傍的人,成了无家可归的人。田玉华悄悄和陈红娟比,觉得自己的处境要好一些。她跟苗壮壮结了婚,他们有过一段不错的夫妻生活。壮壮给她留下了一室一厅的房子,她不至于没有住所。更重要的是,她有了自己的儿子。儿子不但使丈夫有了传宗接代之人,也使她的心有所抓挠,精神上有所寄托。
  梁奶奶提出,把小本给陈红娟抱一抱,梁奶奶把陈红娟叫成红娟阿姨。田玉华明白,梁奶奶这是换了一个方法,还是在劝慰陈红娟,希望陈红娟的心情能够好转一些。她立即响应梁奶奶的提议,把小本托起来说:去吧,让红娟阿姨抱抱,你这个小臭臭儿,看红娟阿姨嫌不嫌你臭。出于生命的本能和女性的本能,没有哪一个女性不喜欢抱孩子的,陈红娟站起来走过去,伸开双臂说:来,让阿姨抱抱,阿姨最喜欢小孩儿了。她把小本的脸抱得贴在自己脸上,说本本真乖,本本真是个好宝贝儿。把小本亲过了,她又逗小本说:来,给阿姨笑一个,我看本本会不会笑。要让小本笑,她自己就得先笑,得给小本做出一个可供模仿的样子,于是陈红娟露出了笑容。小本不认生,见阿姨笑,他也咧开小嘴儿,笑了一下。梁奶奶看到陈红娟的情绪终于有所好转,才不被人察觉似的松了一口气。田玉华注意到了梁奶奶的松气,同时也领略到了梁奶奶的一番苦心和父母般的可怜之心,她的眼睛几乎又湿了。
  工亡矿工的遗属都愿意到梁奶奶家里来,不知不觉间,围绕着上岁数的梁奶奶,仿佛自发形成了一个工亡矿工遗属的小小协会。这是因为梁奶奶经历的事多,会劝人,也是大家到一起同病相怜的意思。还有一个原因,梁奶奶所受的打击,所受的苦难,比谁都大,他们跟梁奶奶一比,都没有梁奶奶的日子更难过。梁奶奶的丈夫是采煤队的一个采煤工,在一次工作面冒顶时被砸死了。丈夫死后,由儿子顶替丈夫参加了工作。梁奶奶向矿上提出了一个条件,不让儿子再到采煤队挖煤,倘若矿上不答应她的条件,她宁可让儿子放弃矿上的工作,带儿子回老家种地。还好,矿上答应了她的要求,安排她儿子到井下开水泵。开水泵当然是好工种,又轻松,危险性又不大,每天摁摁电钮就行了,工资也不少挣。谁会想得到呢,井下偏偏发生了瓦斯爆炸。须知瓦斯是一种很鬼祟的、无处不在的可燃性气体,气体达到一定浓度,遇火就会爆炸,而一爆炸就是大面积的,毁灭性的,别说人了,连井下的老鼠都在劫难逃。她们一到梁奶奶家就看到了,别人家桌上靠后墙放的矿工遗像一般只有一张,梁奶奶家放的是两张,一张是矿工父亲,一张是矿工儿子。这表明梁奶奶受到的打击是双重的,她的苦难是加倍的。梁奶奶的儿子还没有结婚,她不可能有孙子。现在家里只有梁奶奶一个人,日夜守着两张沉默不语的遗像。梁奶奶原来不吸烟,现在也吸上烟了。梁奶奶原来不喝酒,现在喝上了酒。原来谁都没听见过梁奶奶唱戏,现在梁奶奶屋里偶尔还传出了唱戏声。梁奶奶每次唱的都是一样,都是《秦雪梅吊孝》中秦雪梅在商林灵牌前哀哀欲绝哭商郎的那一段。那一段唱比较长,梁奶奶似乎每一次都唱不完,唱着唱着就变成了真哭,再也唱不下去。工亡矿工遗属们来到梁奶奶家里,在她们的请求下,有时梁奶奶也唱。梁奶奶唱得泪流满面,她们也听得满面泪流。眼泪流着流着,她们就哭出了声,哭成一团。原来她们不是来听戏的,是来找哭的,痛痛快快哭一阵子,她们心里会好受一些。这样的情景和效果对梁奶奶是一个推动,一种责任,这种责任就是对所有还在矿上的工亡矿工遗属进行安抚,流泪眼观流泪人,把别人的苦痛减轻一些。她打听到还有谁没到她家里来过,就去找人家,让人家到她家坐坐,喝茶,吃瓜子儿,说话。她们这种聚会近乎一种宗教的性质,有着真诚和庄严的气氛。她们像是追求着什么,超越着什么,解脱着什么。
  田玉华向梁奶奶请教到井口烧周年纸的事,让梁奶奶烧纸那天叫上她。梁奶奶说,矿上工会女工部的部长找过她了,不让再到井口烧纸,说是怕烧纸的人多了,烧得浓烟滚滚的,会威胁到井下生产的安全。矿上准备在十二月十日矿难发生一周年那天,在俱乐部里开一个大会,煤业集团公司的领导参加,矿上的领导参加,包括每位工亡矿工的遗属都要被邀请参加,大家一块儿纪念一下。梁奶奶还对田玉华和陈红娟说:我正要跟你们说呢,咱们都注意打听着,要是知道了谁家准备到井口烧周年纸,就把矿上的通知说给他们,别让他们再到井口烧了,省得惹麻烦,闹不愉快。田玉华问:不让烧纸,那边的人收不到钱,没钱花怎么办呢?他们这里的风俗,烧纸是祭奠,是寄托哀思,更主要的是给阴间的人送钱。把成叠的风薄米黄色草纸错落着划开,点燃烧成飞灰,变成青烟,阴间的亲人就把钱收到了。每年清明节,农历十月初一,还有周年纪念日,都要送一次钱。一年送上三次钱,那边的人就不会缺钱花。梁奶奶解释说:啥是烧纸?就是烧活人的心意。心意哪儿不能烧?在家里,或者到外边找个十字路口,都能烧。你的心意到了,钱就送到了。
  四
  到底还是公爹算得深,田玉华没有算过公爹。临到苗壮壮去世一周年的前几天,田玉华还是答应了回老家去给壮壮烧纸。公爹知道田玉华的顾虑,先把田玉华的顾虑打消了。公爹说,这次回去烧纸,谁都不用戴孝了,只到壮壮坟前烧点纸,放一挂小炮儿,念叨几句就行了。公爹还说,烧纸时玉华不要哭,也不让小本再哭。去年小本哭得发了高烧,可把他吓坏了,也心疼坏了。壮壮既然走了,希望都系在小本身上。为了吸取去年的教训,为了保护好小本的身体,今年连一个泪珠子都不让小本掉。公爹接着给田玉华讲了回老家给壮壮烧纸有多么重要,既是给壮壮送钱,表达心意,也是烧给村里人看的。坟里埋的是死人不错,比的却是活人,是活人的面子。有活人年年到坟前烧纸,上坟,坟就会一直存在着,不但不会变小,有时还会增大,起码会保持原有的规模。如果没有活人加以关照呢,别的人就会把坟不当坟,当成一个无名的土堆。“土堆”会逐年变小,直至消失,夷为平地。公爹给田玉华举了一个例子。村里有老两口,是绝户头儿。老头儿死后,有老婆儿在,老头儿的坟总算没被人平掉。后来老婆儿也死了,跟老头儿合葬在一起,坟顶起了两个坟头。因坟后没有后人占着,没有活人给土坟撑腰,老婆儿死后还不满一周年,坟堆就被人平掉了,平掉后种上了庄稼。不信回老家可到那块地里看看,竖看是绿麦苗儿,横看是麦苗儿绿,老两口的坟再也无可寻觅。
  公爹把道理讲得这样透彻,这样合情合理,田玉华一开始仍犟着脸子,没有答应回去。她心里说:我就是不想回去,看你能用麻绳拴住我的头,把我拉回去不成?直到公爹说到抚恤金已经存了一年了,该取利息了,田玉华才说考虑考虑。听到儿媳愿意考虑他的意见,苗心刚不免心中暗喜,儿媳答应考虑,其实等于答应回去。关于抚恤金的利息,是苗心刚下给田玉华的最后一步棋,他估计这步棋比较有力度,能把田玉华给将回去。不出所料,在算棋上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或者说只知其二,不知其三其四的田玉华,果然吃了他一将。抚恤金是死者用生命换来的代价,是对死者的告慰,也是对活着的死者亲人的抚慰。但不必讳言,抚恤金往往也会成为亲人结怨甚至反目成仇的渊薮。田玉华对婆婆满腹的怨气,就是从抚恤金那里开始生的。在协商如何处理苗壮壮的善后问题时,矿上把他们一家和相关人员都安排在一个宾馆里。宾馆上了星级,房间里有地毯、电视、电话和洗澡间,条件相当不错。苗壮壮的父亲母亲来了,苗壮壮的大伯、堂兄和村里的支书也来了,组成不小的阵容,准备替苗壮壮说话。田玉华家没有来人。她父亲卧病在床,母亲需要伺候父亲脱不开身,她弟弟还小,正在上学。没人来帮她说话。这次事故,矿上报出的赔偿给每个工亡矿工家庭的抚恤金的底数是十万元。这个数目有些超出苗壮壮亲属团的意外。来之前,他们打听过了,前些年,矿上死一个人赔给的钱不过一万多,后来涨到两万、三万,最多到五万,也就顶破天了。这一次,他们希望得到的抚恤金数目是六万,并达成了一致意见,少于这个数就不干。可矿上报出的数是十万,比他们所期求的数目几乎翻了一番,他们互相看了看,在心里把算盘珠子拨了拨,觉得这个数目实在是不小了。一个农民,风里雨里种一年庄稼,打的粮食折合成钱,一年总共能挣多少呢?不过两千来块钱。十万除以两千等于多少年呢?我的天,五十年,五十年哪!五十年是什么概念呢?一个农民就算从十八岁开始种地,要种到六十八岁才能种满五十年。换句话说,五十年就是一个农民一辈子的劳动年数;十万元,就等于一个农民一辈子收入的总和。苗壮壮的大伯嘴上说:不多,不多,还是一个人的命值得多。赔的钱再多,也买不来一个人的命。但他们心里想的是,看来,还是当工人合算。他们没有要求再增加抚恤金,只提出了一些小的要求,比如:苗心刚提出,中午吃饭时要上酒。村支书提出,他来时没穿棉大衣,天冷了,希望矿上给他买一件羽绒服。苗壮壮的大伯苗心金则拿出一沓事先准备好的医药费单子,让矿方给他报销。下面该说到抚恤金的分配问题了。矿上的工作人员称,按以往的惯例,全部抚恤金的分配由工亡矿工的妻子和工亡矿工的父母各分一半,也就是说,田玉华和小本得五万,苗心刚两口儿得五万。田玉华没想到会分这么多,她心里已经同意了这个分配方案,并在幻想中提前把五万块钱划归到自己名下。由于父亲患有长秧子病,田玉华的娘家常年缺钱。她每次回家,母亲都跟她淌眼抹泪,意思是想跟她要点钱。她哪里有什么钱呢?虽然跟了苗壮壮在矿上住着,只有苗壮壮有工作,她只是一个随矿家属,连挣一分钱的工作都没有。他们家的钱都是苗壮壮掌握着,她需要花个三块五块,都是临时跟苗壮壮要。上中学的弟弟想买一双篮球鞋,说的是跟她这个当姐姐的借一点钱。为给弟弟交学费,她每年都跟丈夫要钱。而弟弟要买篮球鞋,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跟丈夫说,担心说了也是白说。她的办法是每天从日常的生活费中省出三毛两毛,估计攒够买一双篮球鞋的钱了,才偷偷把钱寄给了弟弟。寄钱的事后来还是被苗壮壮知道了,苗壮壮骂了她,还差点打了她,两个人大大生了一场气。她要是有五万块钱在手,用起来就方便多了。这时婆婆提出了不同意见,不同意分给她那么多钱。是的,公爹,大伯,村支书等,都没有提出不同意见,只有婆婆一个人从中打岔,不同意给她五万块钱。田玉华事后想想,婆婆的不同意见也许是公爹和大伯那帮人在背后商量好的,由婆婆作为他们的代表,跳出来向她发难。婆婆说出了她的理由,婆婆说:她这么年轻,肯定守不住寡,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改嫁。要是分给她那么多钱,她一改嫁,不是把钱当嫁妆带走了,俺儿拿命换来的钱不是白瞎了?她带走那么多钱,不知道便宜了谁呢!关于是否改嫁的问题,田玉华还没想过,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想。苗壮壮的尸体前天刚从井下抬出来,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放着,也就是人们常说的,丈夫尸骨未寒,她哪能考虑改嫁不改嫁的事。再说她的儿子还这么小,正吊在奶头子上摘不下来,也不允许她考虑改嫁的事。可是,这个问题突然间就提出来了,是要钱还是改嫁?她必须从正面做出回答。其实要钱和改嫁并不矛盾,但田玉华不懂得相关法律和抚恤金方面的政策,也没人替她出主意,帮她说话,她以为二者只能取其一。协商在宾馆的一个小型会议室里举行,一屋子人都看着她,那一刻,她仿佛成了焦点人物。她感到了自己孤立和无助,眼里满含泪水。她必须向婆婆做出反抗,把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钱拿到手。她说:谁说改嫁了,我不改嫁,一辈子都不改嫁!她说了不改嫁后,看见公爹点点头。婆婆说:我不相信,别看她现在说得怪硬实,到时候就不硬实了。田玉华说:你说这话是啥意思,是不是想把我撵走?谁要是逼着我改嫁,我就一头碰死在他跟前。眼看婆媳两个越争越厉害,矿上主持协商的人赶快打圆场,要大家都冷静点,有话好好说。村支书发言,问田玉华是不是真的想好了,你说了不再改嫁,这么多人都在这里听着呢,都可以作证明。一个人说了话,要对自己的话负责。田玉华对村支书也有抵触情绪,村支书跟公婆一个村,肯定会向着公婆说话,想让公婆把十万元抚恤金独吞。她说:我想好了,说不改嫁,就不改嫁。支书说好,好!按说呢,这事儿应该立一个字据,到时候好说话一些。矿上的主持人说不必立字据了,有个口头协议就行了。公爹这时候才说话了。尚未开口,公爹又是摇头,又是叹息,眼睛一挤一挤,几乎滚下泪来,表情相当沉重。公爹说:小本他妈表示坚决不改嫁,这个事儿让我这个当老人的听了十分感动,真的十分感动。这说明小本他妈跟小本他爸感情很深,不愿意离开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家。也表明小本他妈舍不下孩子,对孩子是负责任的。我先表个态,小本他妈要是不改嫁,我们一定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对待她。抚恤金就按矿上领导的意见,对半分,二一添作五,我们一分都不多要。其实我们还是一家人,分不分都无所谓。
  最终的结果怎么样呢?说好的是分给田玉华五万块,可田玉华既没拿到现金,也没拿到存款单,全部十万块钱都交由苗壮壮的大伯苗心金存到银行里去了,存单上写的是苗心金的名字,存单也由苗心金保存着。这是在村支书的见证下,由大伯、公爹、田玉华三方共同协商的结果。公爹的意见,十万块钱谁都不要动,都给小本留着,作为小本长大后的教育经费。再说这笔钱现在也用不着,因为除了这笔抚恤金,矿上还给他们全家四口人每人每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补贴,有了这些生活补贴,维持现在的日常生活不成问题。将来的问题是,矿上给小本的生活补贴只发到小本十八岁就不发了。而十八岁正是小本上大学的年龄,上大学要花很多钱,不存个十万八万的怎么能行呢?田玉华想想,是这么个理儿。丈夫死了,小本却是她的亲骨肉,说不定她将来还要依靠小本呢,公婆愿意为小本存钱,她更应该把钱给小本留着。这笔钱也不是绝对不能动,哪方若是有急用,说明用多少,需公爹和田玉华都同意,再通知大伯把钱取出一部分。还有,这笔钱存的是定期,一存一年,到期了有利息可供分配。十万块钱一年的利息是两千多块,按平分的原则,田玉华可以分到一千多块。就是这一千多块钱的利息,才让田玉华动摇了不回家烧纸的决心。五万块钱是不是归她,她心里一直不踏实。一千多块钱的利息,代表的就是那五万块钱。她要回家试一试,看是否真的能分到利息。如果把利息拿到手,表明那五万块钱老本儿确实属于她。
  矿上离老家五六百里,他们一大早坐上长途公共汽车,到县城又换了一次车,紧赶慢赶,到下午四点多钟才赶到家。婆婆掏出用黑线绳拴着的钥匙开院门上的锁,见锁头已生了锈,她开了好一会儿才把锁打开。院门是两扇,她推门时,觉得门有些沉,门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挡着。她以为门轴也生了锈呢,使劲把门推开一看,不禁吃了一惊,原来挡门的是门后一些丛生的蒿草棵子,门一开,才把蒿草棵子往两侧抿倒了。她抬眼往院子里看了看,院子里的蒿草棵子更密更深,几乎插不进脚去。蒿草棵子已经枯萎,有的发白,有的发黑。枯萎了的蒿草棵子恐怕仍有半人深。冬天蒿草棵子还这么深,在夏天青秆绿叶的时候,进去不埋住人才怪呢!因院子里有椿树、桐树、柿子树,蒿草棵子里还落了不少枯叶,有的枯叶在草棵子上虚挂着,有的在地上已经沤烂了,沤得斑斑驳驳,只剩下叶筋。往年家里有人住时,从未见过院子里长蒿草棵子,也不知它们都在哪里埋伏着,人一离开,它们就得了势,长得这么疯,把整个院子都占满了。婆婆叫着我的天爷,说家里离了人就是不行,蒿子杂草都敢欺负你。他们家的房子是四间砖瓦房,三间堂屋连着一间灶屋。她踩着蒿草棵子来到门口,一打开堂屋的门,一股长了白毛似的土腥味迎面扑来,呛得她喉咙眼儿里直痒痒。地上、桌子上、椅子上,哪儿哪儿都积着厚厚一层尘土,她的手往桌面上划,几道手指头印儿就显现出来。桌腿与桌底之间的斜角处结了灰色的蜘蛛网,一只蜘蛛大概正在上网,在网上摘取胜利果实,门开处突然有人影晃进来,蜘蛛吓得赶快躲到桌腿后面的暗影里去了。后墙上贴的中堂画松鹤图脱落下来,露出后面裂纹的黄泥墙。松鹤图并没有完全脱落,斜坠着落下一半,上半张耷拉在下半张上。松和鹤好像长时间没人照应也不行,老也见不到人,它们就把自己的脸遮盖起来。婆婆又到灶屋里查看。掀开锅,锅生锈。拿起铲,铲生锈。灶屋里除了瓦碗没有生锈,凡是沾铁的炊具都锈迹斑斑。放在案板上的那把菜刀,生锈生得像是得了浮肿病,锈末子落在案板上,如爬了一层黄蚂蚁。她在矿上住了还不到一年,家里就破败成这个样子,以后她要是三年两年不回来,说不定连房子都会塌。都说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,矿上那个家需要儿子顶,老家这个家也需要儿子顶,儿子一不在,老家才成了这个样子啊!她一时不知从哪里收拾起,只觉得鼻子酸得紧,光想掉泪。见丈夫拿起也生了锈的铁锨开始铲院子里的蒿草,她才从灶屋里提起水桶,准备到压井那里压出一桶水来,把桌子、椅子等各处擦一遍再说。她把压井的手把压了压,听见井筒里上下透气,探头一瞅,原来汲水用的胶皮碗子已经老化,开裂,一压一冒气,哪里还能汲上来水。井里压不出水,她眼里的水却真的下来了,心中叫道:我的娘哎,这哪里还像个家呢!
  她和丈夫是过了春节才到矿上去的,就在十来个月之前,家里还干干净净,井井有条,且充满生机。家里养的有鸡,有鸭,有羊,还有一条很忠实的看家狗。为了到矿上陪儿媳,帮助儿媳照看小本,他们卖了鸡,卖了鸭,还狠狠心,把看家狗也撇下了。曾有人建议他们把看家狗卖给宰狗的算了,两口子都舍不得。那天早上,他们锁了院门往镇上的汽车站走,看家狗好像知道了主人这一走好长时间不会回来,还知道了自己将无依无靠,无家可归,眼睛一直泪汪汪的。他们走走,看家狗跟跟。他们再走走,看家狗再跟跟。直到他们上了长途汽车,回头看见看家狗还追着汽车追了好一阵。这么长时间过去,看家狗肯定不在了。他们两口像是回避着,不提看家狗的事,也不敢向邻居打听,看家狗后来到底怎么样了。矿上是婆婆的悲痛之地,上次抱着儿子的骨灰从矿上回来后,她再也不想到矿上去,更不愿和儿媳同住,一天都不愿意住。她心里有数,知道跟儿媳和解已不可能。儿媳恨她恨得鼻子不是鼻子,脸不是脸,一见她就垂下眼皮,连看她一眼都不愿看,她甚至仿佛听得见儿媳在肚子里咬牙切齿地骂她,最难听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。到了矿上,她肯定要受儿媳的气,吃儿媳的眼角子食。可是,为了保住她的孙子,保住苗家的根芽,她不去又不行,只能忍气吞声,把牙咬碎往肚子里咽。临去矿上的前两天,她心里恐慌得厉害,有一种离乡背井的感觉,还有一种扯断根子的感觉。她一再跟丈夫打退堂鼓,让丈夫自己去矿上帮儿媳照看孙子,她一个人留下看家。丈夫说她是胡说,骂她是放屁。她知道丈夫为什么骂她。一个不算老的老公爹,跟一个年轻的儿媳妇在一起,总归不合适,容易让别人说闲话。她说不去,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,就算丈夫不骂她,她也不会让丈夫一个人到儿媳家里住,怕别人嚼舌头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,说句心里话,她还真有点不放心。所以她还是跟丈夫一块儿去了,一去就把好好的家丢搭成这个样子。
  田玉华不认为这个家是她的家,只有矿上五层楼上的那个家,才是她的家。丈夫苗壮壮去世之后,她更不愿意承认这个家跟她还有什么直接的关系。把这个家继续强加给她,说成是她的家,都是无用的,只能让她在心里笑话。见院子里荒芜成这个样子,她一点都不着急,好像还有点解气,心说:让你们对我不放心,屋里都长满草才好呢,房子塌了才好呢。她连院门口都没进,抱着小本就到后院的邻居家里去了。后院住的是苗壮壮一个远房的堂哥,堂哥在新疆打工挣了钱,在老家盖了一座两层小楼。堂哥现在仍在新疆打工,只有堂嫂带着两个孩子在家。这会儿两个孩子也没在家,堂嫂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。田玉华跟堂嫂说了几句话,堂嫂逗了一会儿小本,田玉华便跟堂嫂一块儿看电视。小本不喜欢看电视,喜欢看奶,摸奶,吃奶。妈妈一坐下来,他就揪着妈妈的衣服襟子往上掀。田玉华骂小本是奶鳖子,掏出奶给小本吃。她一路没怎么给小本喂奶,奶水聚积起来,把两个奶胀得很大,像两个新长成的葫芦头一样。小本一叼住奶头,就大口大口吃起来,能听见小本往肚子里咽奶的咕咚声。堂嫂夸田玉华的奶还这么好,小本这小子真有福。田玉华把苗家的孙子骂成鳖孙,说这鳖孙都一岁多了,还不好好吃饭,一叼住奶头子就不想松嘴,不知道吃奶能吃到多大!田玉华又说:要不是我的奶皮实,他爸一死,他也活不成。我要是那时候回了奶,不饿死也得把他丢搭死。要是依着他奶奶的意思,我的奶水子早就一滴子都没有了。说起来田玉华对婆婆有气,不仅是因为婆婆说她守不住寡,不同意分给她抚恤金,在此之前,婆媳两个就开始了较劲。因过度悲痛婆婆在宾馆里哭得昏死过去两次,打过两次吊针。婆婆每次醒过来,都问田玉华在哪里。婆婆有关心田玉华的意思,也想知道田玉华哭昏过没有,打没打吊针。当她知道田玉华既没有哭昏,也没有打吊针,就有些失望,埋怨田玉华的悲痛程度不够,哭得不够狠,跟她的儿子不是很连心。于是她又哭,哭得那些临时抽来的医生护士都不敢离开她。在餐厅里吃饭也是,看着桌子上摆的大鱼大肉,七个碟子八个碗,她坚持不吃,也不想让田玉华吃。见田玉华吃鸡吃鱼吃大肉,吃了稠的又喝稀的,她肚子里的气就生得满满的,好像比吃了鸡鸭鱼肉的人肚子还满。矿上的安抚人员劝她多少吃一点,保重身体要紧,这时她借机说话了:这满桌子的饭菜都是我儿子的命换来的,吃菜就等于吃我儿子的命,我哪能吃得下呢?说这话的时候,她一直盯着田玉华。她以为她说了把饭菜跟她儿子的命联系起来的话,田玉华就会向她学习,不再吃了,起码会把嘴收敛一点。不料田玉华照吃不误,不但一点都不收敛,嘴好像越吃越大,腮帮子鼓得像个小包子一样。婆婆大概忍无可忍,说:小本他妈,你慢点吃,小心噎着。她说得声音不大,但话里充满嘲讽。田玉华没有马上答话,她嘴里正吃一块黄焖鱼,把鱼肉吃尽,把鱼刺吐到地上,才说:噎死我,我不活。你养过儿子,我也正在养儿子,我要是不吃饭,不下奶,我儿子吃什么?不能因为你的儿子死了,就不让我的儿子活!田玉华没噎着,倒把一口饭菜都没吃的婆婆噎着了。是田玉华的话把婆婆噎着的,恐怕比鸡骨头鱼刺噎得都厉害,把婆婆噎得咽不下去,吐不出来,直翻白眼。田玉华认为婆婆是自找的,不噎她一回两回她就不把别人的脖子当脖子,还把别人的脖子当成猪大肠呢!
  到了苗壮壮去世一周年那天,苗心刚带领全家去坟地里烧周年纸,果然没让田玉华和小本戴孝,一切过程比去年举行葬礼时简化不少。今年的天气冷得比较早,雨水又欠缺一些,麦苗长得比较瘦,还盖不住地皮。他们踏进麦苗地里往坟地走,谁都不说话,仿佛苗壮壮已在地里等他们。苗壮壮的坟并没有埋在已形成坟群的苗家祖坟的怀抱里,而是在祖坟南面三四丈远的地方,单独起了一个坟。这是因为,苗壮壮死时还比较年轻,又是暴死,不是自然死亡,不能离祖坟太近。来到坟前,婆婆把插着筷子的刀头肉、馒头、苹果等一应供品从篮子里拿出来,摆在地上,点燃了纸。公爹同时放响了鞭炮。田玉华抱着小本站在坟前看着。烧纸的蓝烟一起,田玉华产生了一点幻觉,像是看见苗壮壮从坟里走出来了,苗壮壮一看见她和小本就高兴得不得了,一下子把她和小本都抱了起来,在地上转圈儿。苗壮壮活着时的确是这样,他每天下班回家,都要把她和小本抱一抱,他有使不完的力气。田玉华觉得腿有些软,头有些发晕。公爹和婆婆都跟苗壮壮说了话,说是给苗壮壮送钱来了,让苗壮壮起来拾钱吧。田玉华还没说话,但她眼里已涌满泪水。公爹指着坟堆,让小本喊爸爸,并教小本:你就说我是小本,小本回来给爸爸送钱来了。小本不会明白,大人指着一张相片让他喊爸爸,指着一个土堆,怎么还让他喊爸爸呢?到底哪个才是爸爸呢?他大概不愿承认土堆是他的爸爸,就拒绝似的扭过脸去,把脸藏在妈妈肩膀上。田玉华明白,公爹这是在催促她,让她跟苗壮壮说话。这个话免不得,田玉华愿意说,她说:壮壮,我跟小本回来给你送钱来了,起来拾钱吧。矿上给咱的,有钱,你千万别舍不得花。该吃就吃,该喝就喝,多注意你的身体……田玉华哽咽得说不下去,眼泪也哗哗啦啦地流了下来。婆婆捡起一块土坷垃,把折叠在一起的纸拨开,要让纸全部燃尽。拨着拨着,她往地上一坐,就哭了起来。婆婆的委屈大概实在太多了,憋得实在受不住了,一哭就放开了喉咙,敞开了心肺,哭得声音很大。她一边哭,一边诉,哭里有着丰富的内容。她把苗壮壮唤成我的小娇儿,说千不该,万不该,娘的连心的小娇儿啊,你不该走这么早啊!你走了,娘的日子咋过啊,娘还指望谁啊!你不知道娘受的是啥罪啊,娘活着还不如死了啊!她转向埋怨老天爷,说老天爷呀,你咋不叫我死呢,咋不叫我替俺儿死呢,啊啊啊,我的老天爷,我可是没法活了!田玉华见小本吓得小嘴一撇一撇,眼看要哭的样子,赶紧让小本转过脸去,并抱着小本往旁边走了几步。她蹲下身子,掐了一根麦苗举给小本看,借此转移小本的注意力。公爹说过,不让她和小本再哭,她不打算哭了,也不让小本哭。小本没有哭出来,他的晶亮的眸子里映着一根绿色的麦苗。公爹劝婆婆别哭了,说算了,你再哭,儿子也听不见了。就是把你哭死,谁可怜你呢!公爹的口气狠狠的,一点都不柔软,不像是劝,像是在骂婆婆。婆婆大概听出了公爹话后面的话,听出了他们两口子的共同语言,不由得悲上加悲,五内沸热,哭得更加痛彻心肺。公爹拉住婆婆的一只胳膊,想把婆婆拉起来,他一拉,婆婆往下一堆,没有任何效果。公爹说:你咋不识劝呢,这里又没有医生,没人给你打吊针,你要是哭出个好歹来,罪还得你自己受。好了,起来吧。他从后面抱住婆婆的两个膀窝,才把婆婆抱得站起来。
  五
  田玉华拿到了她最关心的抚恤金的利息。大伯苗心金当着她和公爹的面,把利息分给她一半。一半利息是九百多块,有整有零,整是一百块一张的大票子,零是一分钱的小钢镚儿。田玉华把钱数了一遍,看看大伯,又看看公爹,有点疑问,十万块钱一年的利息不是两千多块吗,一方应分到一千多块钱才对呀,怎么才九百多呢?大伯看出了田玉华的疑问,解释说:小本他妈,你不用看我,这利息钱都在这里,我半分都没留。你可能不知道,吃利息的人,银行要替国家扣你的利息税,扣掉利息税,钱就剩这么多了。公爹说:这个规定我知道,交税是应该的。田玉华也说:你一说我就清楚了。其实田玉华不知道,公爹也不知道,苗心金早就把钱取了出来,投给了乡里私人开的一个面粉加工厂。面粉厂老板给苗心金的年利息是百分之五,他刚把十万块钱借给面粉厂,老板就把当年的五千块钱利息一并给了他。这就是说,田玉华和公爹分到的利息,连他所得利息的一半都占不到。
  九百多块钱,田玉华觉得也不少了。矿上给她的每个月的生活补贴是三百块,三个月的补贴加起来,还没有她分到的利息多呢。拿到了钱,田玉华就到集上买了点心、油条、烤烧饼、咸牛肉等食品,装了满满一篮子,借一辆自行车骑上,一个人回了一趟娘家。娘见她还是哭,说:我想着你把爹娘都忘了呢,再也不回来了呢!田玉华俨然外面人的派头,说:一见面就是哭,哭,你别哭了好不好,你一哭,我就得陪着你哭,你还嫌我哭得少吗?娘擦擦眼泪,答应不再哭了。可娘又说:这是见着你了,我才哭。我不跟俺闺女哭哭,跟谁哭呢?你爹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,看见他,我想哭都哭不出来。田玉华说:哭不出来就不哭。在一间小西屋病床上的爹听见了她们娘儿俩说话,喊田玉华:妮儿,妮儿呀,是你回来了吗?田玉华答应着到病床前去看爹。爹瘦得牙床高起来,双眼塌了坑,只剩下一把骨头。只有爹的灰白头发支棱得像老鸹窝,夸张得厉害。爹说:妮儿呀,让爹看看你。这回你还能看见爹,下一回再回来就看不见你爹了。爹的表情是哭的表情,声音是哭的声音,可爹的眼睛干挤,干挤,就是挤不出一滴泪来。田玉华想拉拉爹的手,没有拉。她说:你别光想着死,破罐子熬坏柏木筲,你再活十年八年,还说不定呢!爹压低声音说:你娘嫌我死得慢哪!田玉华没有附和爹,却正色道: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,我娘给你端吃端喝,还要给你擦屎刮尿,依我看我娘对你很不错了,摊上这样的老婆,你就知足吧你!爹说:好好,我听俺妮儿的,啥都不说了。他问田玉华拿来的都是啥。田玉华把食品说了一遍,问爹想吃点啥。爹说他就吃点咸牛肉吧,嘴里寡淡得很,早就不知道啥是肉味了。田玉华撕下一块咸牛肉给爹吃,又到堂屋里跟娘说话。娘问:我听说小本他爸死后,人家赔给你十万块钱?田玉华反问娘听谁说的。娘说:人家都在说,三乡五里的人都知道。不知出于什么心理,田玉华没有否认她有钱。她说:钱再多,也不如小本他爸活着。娘嘱咐她说:那么多钱,你可得放好喽!现在办啥事儿不是拿钱说话,钱不说话,人说再多话都没用,腰里有钱总归是好些。娘有一句话,娘要是不跟你说,你公爹你婆子不会跟你说。一棵树死了,还有一千棵一万棵树在那儿活着。俗话怎么说的,一个人不能只在一棵树上吊死。过个三年两年,等小本稍大一点,能离开手脚,你碰见合适的,该再找一个,就再找一个。你是属马的,算上虚岁,今年才二十八。你这样年轻,给谁守着?天这样短,夜这样长,你守到啥时候才是尽头?田玉华没有跟娘说她说下了不再改嫁的话,只说:我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。娘说:我的闺女我的肉,我怎么能不操心。我在这边也给你打听着,见着合适的人,我托人给你介绍。我都想好了,过些时候,等你爹走了,我就跟着你过,帮你洗衣服做饭带孩子。即使你的钱再多,我都不跟你借。只是你弟弟玉良以后遇到了啥难处,恐怕你得帮衬点儿。现在乡里普通高中没有了,改成了农业高中,玉良不想上学了,前一段跟我吵吵着,非要到矿上去找你,想让你给他找个工作。找工作哪里是那么容易的?我把他拦下了。他是不知道你回来,要是知道你回来,该回来缠磨你了。田玉华说:不管这高那高,还是让他先把高中念完再说吧。这时田玉华把窝成一卷的钱拿出来了,递给娘说:这是三百块钱,给你和我爹二百,剩下的一百给玉良。男孩子大了,手里没一点零花钱也不好。娘把钱接过,说:你看,又花你的钱。娘把钱展开数了数,又窝成一卷儿,掀开棉袄大襟,放进大襟下面的口袋里。他们这里习惯把钱窝成一个卷儿,大票子小票子都不展开放,都是窝成一个卷儿,好像把钱窝得越小,才能把钱攥牢,才不容易被人发现或被小偷偷走。把窝成一卷儿的钱装进口袋里,娘好像觉得仍不保险,她把棉袄襟子往下拉拉,并用手掌在棉袄外面抚了抚,抚到钱确实在口袋里待着,似乎才放心些。娘的意见是,给玉良的一百块钱,不能一次全给他,要是一次全给他,不知他怎样烧包儿呢!娘准备每次给他二十块钱,分五次给他。田玉华说:你看着办吧。
  走完娘家回来,田玉华跟公爹说该回矿上了。给苗壮壮把周年纸烧过了,利息也拿到了手,她没必要再待在这里。公爹说再等等。公爹找到了新的待在家里的理由。公爹和婆婆在村里承包的还有二亩多地,他们去矿上期间,地没法种,就暂时让大伯家种着。他们订的有口头协议,大伯每种一年,不管收多收少,大伯只给公婆二百斤小麦就行了,别的什么都不要了。他们回来了,大伯应及时把二百斤小麦给他们送来才对,可大伯好像把这个茬儿给忘了,见一次面又见一次面,大伯老也不提送小麦的事。公爹不好意思跟大伯明要,相信大伯自己会想起来的。公爹这一次使用的是拖延之计,要把田玉华拖到在老家过元旦,还要在老家过春节。
  回到老家,婆婆像是回到了自己的“根据地”,心气比在矿上壮了许多。她在这块“根据地”上毕竟生活了二三十年,人都是熟人,邻居都是老邻居,在人际关系上,根已经扎得相当不浅。而田玉华嫁给苗壮壮不久,就随苗壮壮到矿上去了,她在村里不会有什么人缘。婆婆不像在矿上那样,处处屏声敛气,让着田玉华。她把婆婆的架势端出来了,谁家的鸡进院,她骂鸡;谁家的狗进院,她骂狗。鸡狗掉头稍慢,她抓过一只鞋或一根柴棒,就扔了过去。她要让田玉华知道,她是田玉华的婆婆,不是田玉华的保姆。她在村里是有根基的人,谁都不能给她气受。田玉华在堂嫂家说了对婆婆不满的话,还把小本骂成鳖孙,这些话很快传到婆婆的耳朵里去了,婆婆打算杀一杀田玉华的气焰。这天中午,婆婆不做饭了,让田玉华做。在矿上,一天三顿饭都是她做,在家里,该田玉华做了。田玉华不知道做啥饭。婆婆说:有面有油,有鸡蛋有菜,你看着做吧,想做啥做啥,你做啥我和你爹吃啥。田玉华说:我不会做。婆婆把眼立起来,说咦,这可不是一个当儿媳妇的该说的话,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说得出来。你不会做,怎么会吃呢!我看你是吃现成饭吃惯了,吃别人的伺候也吃惯了。田玉华不吃婆婆这一套,说:我就是不做,我看你还能吃了我?说着抱起小本就往院子外面走。婆婆说:你不做,就别吃!田玉华说:不吃就不吃!
  上午,苗心刚赶集去了,除了买回一些白菜、萝卜,还抱回一只小狗。小狗像是刚满月,刚断奶,浑身的胎毛茸乎乎的,喉咙眼里哼哼叽叽,身上乱抖。他回来后尽管没敢打听看家狗的下落,邻居还是对他说了,他们走后,看家狗在院子门口卧了两天,就被药狗的人药死弄走了。现在农村养的狗一多,药狗的也多起来。他们白天瞄见谁家的狗大、狗肥,晚上就把喂了毒药的鸡肝或羊肺投给狗吃。毒饵只要一沾到狗的舌头,狗就嘴麻脚麻,叫唤不成。药狗的人躲在暗地里数着倒也,倒也,数不了几下,狗就四肢抽搐,翻倒在地。别说跑着的狗,就是拴在院子里的狗,那些药狗的人也不放过。他们把狗毒翻,抽出锋利的刀子把拴狗的绳子割断,将狗往肩上一甩,扛起来就走了。他们把狗卖给街上的狗肉馆子,第二天毒死的狗就变成了五香狗肉。苗心刚买只小狗,要把失去看家狗的心理补偿一下,同时,是把小狗作为活的玩具给小本玩。他刚进院子就喊:小本,小本,看爷爷给你买的啥。屋里无人应声。他到灶屋里看看,快该吃饭了,灶屋里还冷锅冷灶。他娘的,他上午不在家,这婆媳俩一定是生气了。他放下东西,到堂屋的里间屋一看,见老婆正躺在床上睡觉。他问:怎么回事,怎么不做饭?老婆说:你不要问我,去问田玉华。我又不是她的丫环仆女,谁该伺候她一辈子。苗心刚问:田玉华到哪里去了?老婆说:我不知道。苗心刚说:我不是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吗?咱不是为着田玉华,咱是为着咱们的孙子小本。为了能把小本养大成人,留住咱苗家的根,咱们一定要忍,忍!老婆说:你就知道忍,忍,忍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儿?要忍你忍吧,我是忍不了了,再忍我就活不成了。苗心刚说:我也知道你心里难受,我也不想忍,可不忍咋办呢?老婆说咋办?把小本留下,让她滚,滚得远远的,我一辈子都不想看见她。反正那五万块钱在咱大哥手里呢,钱也不给她。苗心刚摇摇头,说田玉华答应不改嫁,就是因为那五万块钱把她拴住了,五万块钱拿不到手,她才不会改嫁呢。老婆说:依我看就怨你,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,老不想让她改嫁,老怕孩子养不大。把小本交给我,你看我能不能把他养大。现在又不是过去,没有人奶有牛奶,吃奶粉的孩子照样吃得胖胖的。苗心刚说:你懂个屁,你想要孩子就能要到了,她肯定不愿意把小本给我们。咱想要小本,得经过法院,要是田玉华不松口,法院还是把小本判给她。老婆认为不必经过法院,他们把小本抱走,抱到某个亲戚家藏起来,不让田玉华找见,不就得了。苗心刚要老婆不要再说了,都是妇人之见,越说越离谱儿。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,又不是一块半截砖头,怎么会藏得住。再说他们苗家的门风一直很正派,一直主张忠厚传家,偷偷摸摸的事他们从来不做。老婆仍不服气,说苗心刚,我不跟你说这么多,我说一句话放在这儿,用砖头压上,你也帮我记着,就田玉华那个浪媳妇,她要是能守住自己的屁股才怪,她要是不再找男人,算我瞎了眼。苗心刚说好好,起来做饭吧。老婆还是说不做。苗心刚说:你不做就得我做。老婆说:你爱做不做。
  苗心刚做好了饭,让老婆起来吃。老婆不吃,说她不饿,气都气饱了。苗心刚说:这是我做的饭,你不吃,不是跟我赌气嘛!老婆说:我自己生我自己的气。自己活得不算个人,别人也不把你当人,你还活着干什么,不如死了。说着,抽抽搭搭地哭起来。苗心刚在田玉华的堂嫂家找到田玉华,喊田玉华回家吃饭。田玉华也说不吃。苗心刚没有劝田玉华回家,一劝就容易把话说多,难免露出家里的矛盾。他不想让乡亲们知道他们家的矛盾。他只对小本伸出了双手,并把两个手掌拍了拍,巴结似的对小本说:来,本本,让爷爷抱。爷爷给俺孙儿买了个小狗狗儿,毛茸茸的,可好玩啦!走喽,本本跟爷爷回家看小狗狗喽!苗心刚懂得,儿子是拴妈的一根绳子,把妈的儿子抱走,等于牵扯到了绳子,儿子的妈妈自然会乖乖地跟他走。小本还算给他面子,伸着小胖手,同意让他抱。苗心刚接过小本,伸着鼻子,先闻小本的手、头发、耳朵、脸蛋、脖子,闻得哧哧的,闻哪儿都是香的。他的样子像是受香不过,连说真香真香,俺孙儿把爷爷香死吧。闻香之后,他就把小本紧紧地抱在怀里。苗心刚最喜欢抱小本,一抱到小本,就像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贴骨贴肉、贴心贴肺的感觉,那是由来已久的、无可比拟的血缘之亲。这种血缘之亲仿佛有着打通的力量,他一抱住小本,祖孙之间的血脉就像打通了,他的血可以流到小本的血脉里,小本的血也可以温暖他。他教小本叫爷爷,说:本本,你叫——爷爷!苗心刚高兴坏了,小本今天真的叫出了爷爷。小本的小嘴一张,奶声奶气的小奶腔一叫爷爷,让苗心刚惊喜得有些异常。在苗心刚看来,爷爷的叫法如同一个信号,小本叫出了爷爷,意味着小本认识他了,承认他了,等于祖孙之间正式接上了信号。从现在开始,还意味着他把传宗接代的接力棒交给了儿子,儿子交给了小本,小本总算把接代的接力棒接了过去。一回到自家的院子,他马上大声宣布:小本会叫爷爷啦!太好啦!小本会叫爷爷啦!本本,我的小乖乖,爷爷的好宝贝儿,你真是我们老苗家的亲宝贝儿。苗心刚高兴得大眼角子都湿了。回头见田玉华跟了回来,他又向田玉华报喜似的说:玉华,小本会叫爷爷了。来,本本,再叫一声爷爷,让你妈妈听听。小本这次叫的是妈妈,没叫爷爷。苗心刚说:你这个小坏蛋儿,见着你妈妈就不叫爷爷了。
  田玉华吃午饭时,没见婆婆吃饭,知道婆婆还在与她怄气。婆婆不吃,她也要吃。婆婆越是不吃,她越要吃。人跟谁记仇,都不能跟饭记仇。吃过饭,她再次跟公爹说该回矿上了。公爹还是说等大伯把二百斤小麦送来再说。公爹还说,他已经托人给大伯带了话,估计小麦快送来了。小麦送来后,他准备把一部分小麦打成面粉,带到矿上吃。老家的麦都是新麦,磨出的面粉,不管是擀面条还是蒸馍,吃起来都有麦香。而在矿上买的面都是陈麦磨成的面,吃起来一点儿麦香味儿都没有。正说到新麦陈麦,大伯家把小麦送来了。大伯没来,大伯的儿子也没来,是大伯家的儿媳拉着架子车把分装在两只编织袋里的小麦送来的。大伯的儿媳脸子拉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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