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玉堂:在省青年作家高研班的演讲
刘玉堂,原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国家一级作家。1971年开始文学创作,至今已发表作品近四百万字,著有中短篇小说集《钓鱼台纪事》《滑坡》《温柔之乡》《人走形势》《你无法真实》《福地》《自家人》《最后一个生产队》《山里山外》《刘玉堂幽默小说精选》;长篇小说《乡村温柔》《尴尬大全》;随笔集《玉堂闲话》《我们的长处或优点》《戏里戏外》《刘玉堂文集》等。他的中短篇小说曾获山东省泰山文学奖,上海市长中篇小说大奖,山东省精品工程奖、山东省优秀图书奖,山东省新时期农村题材优秀作品奖,以及《中国作家》《上海文学》《萌芽》《鸭绿江》《时代文学》等数十次省以上刊物优秀作品奖;其随笔数十次获全国报刊副刊协会及省级报纸副刊协会奖。
刘玉堂以其独树一帜的创作,成为当代中国最不可替代的特色作家之一,被评论界称为“当代赵树理”和“民间歌手”。他的作品大都以山东沂蒙山农村为背景,描写农民的善良和执著,显现出来自民间的伦理、地域的亲和力和普通百姓的智慧与淳朴。他文风质朴谐趣,语言轻松幽默,常让人忍俊不禁,会心一笑。他是一位给人愉悦又给人启迪的作家。
刘玉堂先生在万松浦书院山东省青年作家高研班的演讲
在授课之前,先说几句题外的话,谈谈我来书院的感受。我是第一次来万松浦书院,但是这个名字,我非常熟悉。早在张炜动议的时候,我就知道书院了,但是非常遗憾的是,我没有来过。我曾经多次在头脑中构想书院的样子,我想象中的书院是在海滩上万亩的松林里面建立的高级文学殿堂。前段时间我刚到湖南岳麓书院,进去后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,我想来万松浦书院也是这么一种感觉。哪怕是经过门口,也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。这里不仅是一个高级文学殿堂,同时也是一个文学交流的平台。昨天我来这里后,发现万松浦书院的确是我们山东文坛一个重要的殿堂和平台。今天上午万松浦书院网站的同志在采访我时,让我谈谈来书院的感受,以上就是我来书院后最突出的感受。
看到今天参加这个班的名单,我非常高兴也非常惶恐。参加本届高级研修班的会员,都是我多年的朋友,有些甚至是20年的好朋友,像可新。所以我谈不上什么讲课,就是结合自己这么多年的创作谈一下我的文学创作之路,大家互相交流下。不对的地方也请朋友们批评指正。
一、积累生活
大概27年前,我第一次参加笔会,当时我是海军,去北京参加一个学习班,后来才叫笔会。那时请了很多专家、教授,听完课每个人还写了一篇作品,最后还请了《人民文学》的一个编辑去看稿子,当时学习班就是这么一个过程。那些专家、教授讲得都非常好,非常全面,但是我觉得对我帮助最大的是王愿坚。那时我也写过一点东西,但是心里始终没有底。我喜欢对自己创作有所帮助的讲课。我听了那么多讲课,我觉得讲得最好的就是王愿坚。当时我就想,如果有一天我也和大家交流文学创作的问题的话,我就按照这个思路来。今天我也按照这个思路来,只是我们的内容有所不同,他有他的实践,我有我的实践。
第一个话题就是怎样积累生活。作家写东西,过去我们就有这样的提法,“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。”这是老生常谈的话题。多年前,我突然想什么样的话题才能老生常谈?正确的、有意义的话题才能今年谈了明年谈,不断地谈。这是一种境界。有很多话题,非常时髦,但是今年谈了明年就不谈了。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,作家要观察生活、体验生活、积累生活,感受生活,这些就是过了多少年,都是我们创作要面对的问题。
我个人创作实践告诉我怎样积累生活哪?我觉得应该是首先积累人物。我们观察生活然后去体验生活,这当然是不可或缺的,但是更基本的,我觉得还是应该从积累人物开始。我很注重作品的亲历性,没有经历的事情我不会写,我写的都是和我的经历差不多的事。汪曾祺先生说:“写作即回忆。”写作是已经发生的,自己经历的事情。我比较集中地回忆的时间是在当兵的时候,我是66年高中毕业,68年参军,就在渤海湾北部葫芦岛服役。坐火车要经过山海关,到了东北才知道什么是关里什么是关外。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,一出了山海关,有一种出国的感觉,整个东北非常荒凉。坐了一天多的火车,才到了海边。到了以后,我最突出的感受就是想家。我后来对想家的理解有一个突出的感受,那就是想家不仅仅是只想自己的家人,更重要的是想自己的朋友,想自己的同学,想与自己无关的人、左邻右舍村里的人。有时候我们出次远门,也会想家,不是说想一次,而是阶段性的,今天想了明天可能还想,想家最厉害的时候就是刚躺下要睡觉的时候。我想家的过程接近有两个月的过程,我就把我们村里百十户人家的人想了个遍,甚至为了打发明天的想家,我一晚上就想一个人,想到最后,就想混了,把李四的事情想到张三身上去了,那又有什么关系啊?想到最后,就剩下那十几个人活灵活现。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会创作,但是当我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,我笔下首先是我想过的这些人物。我经常遇见有人说自己没有什么好写的了,我想这就是你脑子里面没有人物了。如果有几个人物永远活着在脑子里面,那么我相信这个作家永远都有东西写。所以我说积累生活首先从积累人物开始。
我是从沂蒙山到了东北,天南海北,见了不少的人,这就涉及到我说的积累生活、积累人物的另外一点,积累差异。人物相同的地方无需去记忆,无需去写。人物之所以鲜活,就在于其不同点,把不同点写出来了,这个人物绝对就有个性。我曾经做过编辑工作,有些编辑经常说文章人物个性不鲜明,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我们人物的特点上不突出,这个地方的人和另外一个地方的人差别不大。如果这个不同点写出来,这个人物就比较丰满。我曾经总结过沂蒙山人和外面人的不同点,有十条,在座的江非也是沂蒙山人,我说的你看看对不?沂蒙山是一种传统文化和革命文化融合在一起的地方,这两种文化捆在一起时,容易产生一些碰撞。比方说沂蒙山人比外地人格外能操心,操心闲事,操心大事,操心国际大事。我82年转业回家的时候,步行回家,遇见我们村一个光棍,四十多岁了,用独轮车去县城推氨水,两个氨水空坛子就200来斤,装上氨水得400多斤,他累得满头大汗。就是这样,他见了我非常高兴,他说:“大兄弟,很恣。”我见他满头大汗,就说什么事那么恣,他说:“你听说了吗?赫鲁晓夫死了。”我说他死了你恣什么啊,他说咱们的社会主义就更加有保障了。这不是在拉呱,在那样的状态下,推着车,满头大汗,他高兴的事首先是这件事。我觉得这种思维方式只有沂蒙山人有。我老家的人,有时候操心的事是莫名其妙的事。我有个哥哥,那时候我就去济南工作了,他带他老婆去省城做CT,他老婆得妇科病,县医院见是肿瘤怕出问题,就建议去省医院检查,晚上就在我家吃饭。晚饭期间,他突然唉一声,说:“张艺谋这个春节怎么过啊?”我很纳闷就问怎么了,他说:“巩俐不是刚和张艺谋分居啊。”他替张艺谋发愁。过了一会儿,他又唉了一声,电视正在做一个广告,叫“沉默无炎”,他说:“以后学生不好教了!”,我背对电视坐着,就问:“怎么了?”他说:“以后小孩要是这么写,你说老师说是对还是差啊?”这个事操心是对,但是这个心不应该是他来操。我说了他两遍,他不高兴了。这种思维方式,外地人根本没有。我在拿沂蒙山人和济南人比的时候,发现有些方面、有些长处差不多,我在济南生活二十年了,济南人喜欢把一个特别简单的事情变的非常复杂。随便举例子,比如骑自行车闯红灯,逮住罚钱,也就两三块钱,外地人交完钱就走了,但是济南人绝对不走。济南人他要托人,而且还不是直接认识的,还要拐弯托,人托人,还要请管交通的人吃饭,这样一来,二百块钱都不止,下次遇见这样的事,他还托人。这就是差异。只要你抓住这一点,就能成功塑造人物。
另外,我非常重视少年时代的回忆。汪曾祺也说创作就是回忆,尤其是少年时代的回忆最珍贵。有时候,我和八九十岁的老人拉呱,他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,都是小时候很具体的事,青年、中年以后的事一般不说,或者是不想说,或者是干脆忘了。留在我们脑子里的事永远是小时候的事。所以有些作家都有写小时候的作品,他们的第一篇作品一般都是写小时候的事。这是一个符合规律的东西。在济南,在随便一个城市,你出去一趟,比如去趟环城路,能见差不多10万人,这些人你这辈子只可能就见这一次,以后再没有机会见了,也不可能有办法去记住所有人。能记住的是有故事的人,能打动我们的人,我们才有机会去记住他。这些人里面可能有些很不得了,以后你特意去见他都见不着,但是我们仍然记不住。我们关于小时候的回忆就是能打动我们的事,所以我非常珍视。
很多报纸的副刊都会约稿,约关于春节的稿子,我最满意的就是写小时候过年的那种稿子。青年、中年以后,我过了无数个年,吃得也好,穿得也好,但是不激动,没意思。现在你如果让我写一篇春节的稿子,我依然还写小时候过年的事,那时候我们穷,过年才吃一顿饺子,穿件心衣服,但是我们激动,能记一辈子,写出来也美、也温馨。我感觉温馨和穷很近,有时候越穷越温馨,我不知道富人怎么温馨法,可我感受更多的是穷人的温馨、穷人的激动。所以说珍视少年时代的回忆,这也是我们积累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。
第一个话题就说这么多,虽然不条理,但是我想强调的是,积累生活首先从积累人物开始,积累人物首先从重视他的差异开始,积累生活总是少年时候的回忆最美好。关于积累生活,就个人体验,就说这么多
二、作家的灵感
下面我想谈谈作家的灵感来自哪里?我认为作家的灵感是“长期积累偶然获得”。有时候我们发现脑子里面东西很多,也走过很多地方,但是我们写不出东西来,为什么哪?没有灵感。
灵感是某一件事情的发生就把相关的东西调动起来,就写出好的东西来,有时候,一个道具,就可能成为一个作家灵感的来源。一个道具,有可能就引起很多联想,就可能勾画成一部很好的作品。我在小时候,老家是解放区,每家门口都有块石灰抹的小黑板,上面写什么哪?一般是做什么就写什么,比如“除四害”、“婚姻自主”等,50年代家家都有。那时候我刚上学,刚上学的小孩对字就特别敏感,比如在大街上报纸栏,有文化的人他只看不念,念报纸的人就念。我上学的时候就这样,回家没有什么事,就挨家挨户去看那些小黑板,这也养成了我对文字的敏感。一般的,我们可以说对文学很向往,但是你未必敢说你对文字很敏感。这种过程不是自觉的,听见一句话,我就琢磨,这句话通不通,这样说好还是那样说好,就这样,我逐渐培养起了对文字的敏感。小黑板的内容经常换,但是只有一家,永远都是那句话,“谦虚使人进步,骄傲使人落后。”为什么这样一句话好多年不换,而且还可以看清哪?那时候黑板质量不高,粉笔质量也不高,风吹雨打日晒雨淋,后来我发现到不清楚的时候,这家人就把字描一遍,所以很长时间都还可以看清。这家人没有男主人,我直到上学直到这句话意思后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说,直到我当兵的时候我还在想这样的问题。第一次探家,我曾经问过我大姐,她那时是合作社初级社的社长,我大姐才告诉我这家贺大婶的丈夫是南下干部,南下后给家乡县城写了封信,50年代的离婚很简单,就这样他们离婚了。沂蒙山的妇女离婚不离家的情况非常多,贺大婶就属于这种情况。她丈夫曾经回过一次家,她就发现丈夫不谦虚的苗头了,她就学了这句话,想等丈夫回来的时候念给丈夫听提醒他谦虚。南下的、支前的、出国的,都回来了,他丈夫还没有回来,为什么描啊,就是因为丈夫始终没有回来。盼来盼去,盼来的是离婚书。这件事情对我出动非常大,后来我在写《温暖的冬天》,我就把这个细节用上了。后来张炜主席也打电话说太感人了。我就是通过这么一个道具,小黑板上的一句话,把我所有有关的记忆都串起来,写出一篇作品。一个中篇,当年写出来当年就获得了《上海文学》的一个奖。
我还写过一个短篇,我觉得这个事很有意思,所以我讲课都要讲到这个故事。我上高中的时候,要步行65华里去县城,途中要经过一个叫悦庄的村,这个村有半截土城墙,城墙根有几排很大的青砖,夏天经过的时候,就看见墙壁上有一排凹进去的很光滑的小洞,非常纳闷,后来到了冬天我知道了,原来是老头在那晒太阳,倚着墙,日久天长,磨出来的。后来我就根据这件事写了一个短篇,名字叫《印印》,就这个题目。你可以随便写,这些老头,他们会交流什么,说什么话,包括是怎么样的心态。我很欣赏这篇小说,当时期刊少,好像是在《当代小说》发表的。就是这么一种东西,它能触发你的想象。就是这么一个场景,就能触发创作的灵感。
有时候无意的一种谈话也能触发创作的灵感。80年代末90年代初,我在《山东文学》做编辑,从地方上来了两个作者送稿子。作者我们都知道,都希望编辑能当时就给我们看稿子,当时就给我们提意见,他们希望我能看看他们的稿子,我当时是二审,不直接处理稿子,我没有办法就说你线放那里,我回头一定给你看,他们才走了。结果走了后,他们一天一个电话,到了礼拜六,他们又来了。我看看了,还不错,我就和其中一个说他的作品怎么怎么不错,在说的时候我就用余光看另外一个,发现他的表情非常不自然,而且那种不自然绝对是一种下意识的,不是拿作的。当人们听别人好的时候总是不放心,说别人不好的时候心里就踏实。后来我就根据这个事写了片小说叫《毛病》,当然我不能照现实写,只是灵感、意念来自这里,来自他们那种下意识的表情。我就写了农村买电视的故事,那时候电视有平价、溢价两种,平价很不容易买,必须得托关系,恰恰是一个普通农民,没有任何关系,买了一台彩电。回去后人们就问是不是有关系,和卖彩电的人认识,这个农民说都不是。最后大家认定这件事情只有一个解释,就是这台彩电有毛病。农民很担心,提心吊胆,看电视也提醒孩子往后坐,生怕电视炸了。老婆看不下去,就说请村里小能人来看看,小能人来了后,把后面的螺丝拧了下,图像都变形了,说好了,就这么看吧。这个农民才放心。我就是这样,把有关的生活积累串起来,形成一个完整的东西。
灵感,绝对不是来自一个热门话题、一个好的、新的政策,而是来自对生活长期的积累,是一个“长期积累、偶然获得”的过程。每个人的灵感都不同,我个人实践告诉我,我是受了某种事情的触发,某种新的东西、某种新的感觉,这种感觉自己说不明白,在这样的情况下写得才有可能比较顺手。作家的灵感大概就来自这里。鲁迅说过“创作的总根源来自于爱”,因为有爱,我们才去写。还有一句话叫“愤怒出诗人”,因为有恨,我们才会写。爱也好,恨也好,都很正常。不要说大爱,就是年轻人谈恋爱的时候,忙活的第一件事就是写诗,不管以前是不是写过,哪怕是把别人的诗改造一下也可以。这样的一种爱都能触发你写作的冲动,更何况是那种爱祖国、爱人民、爱土地那样的大爱哪?使我们产生一种写作的冲动。
关于作家的灵感,我就谈这些,作家的灵感,来自于一个小场景、小道具、小谈话,都可以使我们产生一种创作的冲动。
三、作品的立意
关于作品的立意,或者叫主题,我比较传统,但是后来我听了李瑞环的一个讲话,有很多道理是似懂非懂的外行人讲出来的,我觉得非常正确。我们常常强调“寓教于乐”,就是我们为什么写这个东西,写这个东西有什么意义,过去我们非常重视这一点。李瑞环就说,文学有教育人的功能,它本身还有审美的功能。有些画,我们不知道主题是什么,但是我们感觉很美,还是一直在挂着,就是这个意思。后来我写过一个随笔,名字叫“美感比意义更重要”。贵妃醉酒这场戏大家喜欢看,今天看了明天还看,我理解的主题是杨贵妃性压抑、性苦闷,皇帝不来,她发酒疯,那人们为什么还要看哪?因为它美,它好听,它服装好看。文学上,有些散文,我们不知道作者想表达什么,但是文字非常美,这是很重要的一方面。还有就是,我在学习写作的时候,非常讲究我为什么写这个东西,给人们一种什么样的启迪和教育意义哪。在部队去送稿子的时候,编辑就问你为什么写这个东西,可是一句话两句话还真说不出来。
我开始创作的时候,非常重视对人们,对我自己,对作者有什么启迪。说到这里,我总是举这样两个例子。1982年《中国青年报》搞了一个小小说征文,一等奖获得者是辽宁的白小易,曾经是《芒种》的编辑,她写了一篇小小说叫“客厅里的爆炸”。小说讲了这么一个故事,父子俩到朋友家去做客,倒水的时候暖瓶里没有水了,主人就去烧水,烧开了往暖瓶里注满水,主人扭身就往厨房走,这个暖瓶有点晃,最后就“砰”的炸了,就是写的这么一个爆炸。暖瓶炸了,这个父亲就说是自己不小心把暖瓶碰到了,主人很大度地说碎了就碎了,碎碎平安啊。但是这个结尾,打的我一晚上没有睡着觉。父子出来后,孩子就说:“你离暖瓶一米多远,你怎么说是你碰到的呢?”父亲说:“你不说是我碰到的,他也会说是咱俩碰到的。”就这么一个小故事。我现在和青年人说,青年人都不了解我为什么那么激动。1982年文革结束没有多久,文革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冷漠,什么事情都无法说清,这篇小说就把人与人之间的那种人际关系揭示地淋漓尽致,把那种冷漠的、无法说清楚的关系说得明明白白。我曾经就这个故事做过试验,暖瓶晃半天才倒是不可能的,但是因为作品的结尾打人打得太狠了,所以大可忽略它的真实性,那时人际关系基本就是这样。这样孤立地说没有意思,但是放在当时的背景下,很打动人。我看过无数的二战电影,我感触最深的是我去北京开会看的一部无头无尾的电影。电影讲得是二战期间,苏联一个战士被抓到集中营里面,家乡的人都以为他死了,但是他又回到家乡,他得了失忆症,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,家人、好朋友就想尽各种办法,做些很高兴的事情帮他恢复记忆,但是都没有用。这天傍晚,家人就领他去散布,家人就跟在后面谈话。这时候来了一列火车迎面而来,家人要上来拉他,可是已经来不及了,家人突然喊了一声“站住!”前面这个人就乖乖地把手举起来了。电影的这个镜头很长很长的,转着各个角度都拍到了。我很受感动。二战对人的摧残,尤其是对肉体的摧残,我们看的多了,用刺刀刺死的,用热水烫死的,多得很。但是就是这么一个镜头,你就可以想象他曾经遭受了什么,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,而只是记住了“站住”这两个字,他全部的人生记忆就是这两个字。电影到这里就戛然而止,我想再看一遍这个电影,至今还没有看到。我想对二战的揭示,对人性的摧残,还没有超过这部片子的。
《客厅里的爆炸》故事不长,但是叫让人过目不忘。后来过了一年,我又看见白小易的一个作品,也是《小说选刊》登的,名字就叫“今晚大家都很愉快”,写了两个女大学生到郊外去散步,其中有一个就说:“我们每天都走同样的路,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,我们换种走法怎么样?”另一个人就不同意。后来她们就一个按照原路回去,一个从新路回去,看看两人谁走得愉快。因为有这个约定,她们就去想愉快这个事情。从原路回来的这个女生,看到郊外一片田园景色,河边青草是怎么样的,是那么温馨。走新路的这个要经过一个新居民区,搬进来的新居民互相不认识,但是都很亲切,见面都打招呼,她也觉得很温馨。后来原路返回的这个发现,傍晚出来散步的都是一对对的,只有自己一个人,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。走新路的这个,突然发现居民楼拐角处有人在撒尿,不是太美。天色渐晚,走原路回去的这个,遇见一个小流氓搭讪,这个女孩子吓得不得了就一气跑回学校。走新路的这个,遇见一个学步的小孩,被一个砖头碰倒了,她就上去扶起小孩来,这个时候墙头上就露出了一个妇女的脑袋,妇女大骂,这个女孩落荒而逃,也跑回了学校。两人见面就互相询问,原路回来的这个就说,太愉快了,天黑了,遇见一个小伙子,太热情了,拿着手电把我送回来的。走新路的也说自己走得很愉快,遇见一个小孩摔倒了,小孩妈妈非拉我去她家吃饭。俩人最后说:“今晚我们都很愉快!”这个故事,我依然非常感动。我觉得这两个作品好在什么哪?不是说她在写什么大的主题什么大的热点,而是在人性的问题上有所挖掘。我们每个人都有类似的经历,无论我们在外面遭受怎么样磨难,我们给家人写信的时候,都会掩饰自己的尴尬,掩饰自己的不快,掩饰自己的痛苦,叫家人放心。这样的作品,在人性上下功夫,哪怕只是往前走一点,也是成功的。
我们可能经常遇见这样的事情,有人说我做了什么什么,你来写写,可是我想这不是文学的内容。我经常用这样的比喻。把光线打到墙上,这是新闻的内容,而光线打到墙上折射的部分,才是文学的内容。在南方开会的时候,有人说这个比喻非常恰当。计划生育,还有反腐,这些都不是文学的内容。你可以写有关题材的东西,但是你绝对不能把主题限于一个好的政策。主题来自人性的挖掘,在人性方面,我们受到触发,我们有所感悟,这个时候写出来的东西才有可能是比较深刻的。在80年代之前,现在也是,你问刚开始写作的人他写什么东西,他告诉你他写股份制改造。股份制改造有可能是题材,是中素材,但绝对不能是主题,你还是需要在人性上有所挖掘。
所以我理解,一部好作品,能打动我们,恰恰是因为其在人性上下功夫,就是写那些我们能感觉到但是说不出来的,或者是他们一点我们心头一颤的东西。关于作品的主题,我就谈这么多。
四、小说的语言
第四个问题,我想重点来谈谈小说的语言。
说到小说的语言,我常常引用这样一个例子。在老舍先生的短篇小说《离婚》里,他写到一个人少年老成的时候是这么写的:“张大哥,真是一位大哥,他仿佛是一切人的大哥。”一般人写到这个地方就不写了。但是老舍加了这么一句话,“仿佛他爹也管他叫大哥”。我就觉得这就是大师,他把话推到了极致。如果一般的编辑就把最后一句给勾掉了,但是一个作家的风格就来自这。我读作品,首先就读语言。我是这么想的,所有成功的作家都有自己的一套话语体系,自己的表达方式。这个话,这个语言是他特有的,这样的作品才能让人记住,才有味道。作品风格首先来自语言。我说过我从小就对文字很敏感,我做编辑,一页稿纸,如果有一句闪光的语言,我就容易看下去,再翻,又发现闪光的语言在跳来跳去,就会吸引你不断地往下看。当然故事也可以打动人,但是这种语言的魅力,就好像写诗讲究“诗眼”一样,不断地有文眼在里面跳,拉着读者去读。什么是闪光的语言,我个人认为,要么是有哲理,要么是有味道,要么是很优美,总之让人感觉到一般人说不出来,只有你才能说出来。这种语言,我称之为“文言”。我们不可能保证整篇都是这样的语言,我们不可能保证每句话都很精彩,都很精粹,但是我们要做到这样的语言不时地闪现其间,有那么一两句叫人记住。
那么好语言来自哪里?当然首先是来自生活,来自一种改造和挖掘,鲁迅说过这么一句话,作家的本事就在于,有些话,当大家都还没有说的时候,作家只不过先说了一遍,不这么表达的时候,作家先这么表达。就是有些语言作家说了后,老百姓也这么说。我觉得,好的语言,就是善于把群众语言变成自己的语言。多年前我读过《人民日报》的一篇怀念时传祥的散文,他怎么写时传祥哪?他说:“时传祥的脸上永远带着想为你做点什么的表情。”这个句子并不出色,但是在此之前,我很少看到有人这样表达,通常人们用“和蔼”、“憨厚”这样的形容词,永远带着想为你做点什么的表情,这让我想起50年代老劳动模范的表情。第一次看到后我就忘不了。多年后,一次《齐鲁晚报》让我写篇足球的文章,我不喜欢足球,特别不喜欢中国人踢足球,我说我不写,我不喜欢。他们说可以就写自己怎么不喜欢。但是那个教练叫戚务生,我不知道他不做教练是什么表情,但是做教练的那个表情,长期输球的那种表情在他脸上凝固住了,用什么样的词来表达这种感情哪?我就想起了那句话“时传祥的脸上永远带着想为你做点什么的表情。”就改成了“他脸上永远都带着那种急于解手而又找不到地方的表情。”这个语言,我觉得有些味道。后来济南的一个作者又这么写,编辑告诉他说:“刘玉堂这么说可以,你突然这么写不合适。”编辑后来就把这个事情告诉我了。这个语言是你自己的,你经过改造,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了。所以说,语言这个东西,就是要改造,要变成自己的。
现在有一些的语言,你只知道精彩,你无法考证。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,张炜主席有篇中篇小说,一个老头带着孩子,凌晨去赶海。里面有这样的语言:“远处的狗叫了起来,叫得声音很尖,只有鼻子对着某个星星的时候才会叫得那么尖。”这个事情无法验证,但是你不需要去验证。不管这些,你觉得非常精彩、非常有味。我认为,有些好的语言,且不管它是不是正确,只要符合那种语境就够了。在这种环境里完全可以忽略真实性,也无需去验证。
语言来自于生活。有时候现实生活中一些语言,直接拿来用就行了。80年代初,我参加一个笔会,参加笔会前,家属给我买了一个铝锅。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知识分子,过去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售货员态度一般都不好,墙上贴着“百问不厌、百拿不烦”。前面这个人,和我一个毛病,不知道尺寸,连续换了几次,售货员烦了。两人就吵起来了,售货员素质很低,就骂起人来了,这个男人就说:“你怎么骂人啊?”售货员说:“怎么着?你还能把我吃了啊?”那个男的说:“我吃不了你,我是回族!”这个知识分子这句话比售货员骂多少句都管用。后来我在小说里就用了这句话。毕竟很符合人物的个性,也好记。
我经常想什么样的语言算是好语言哪?我认为首先应该用短句子,少用形容词,多用动词。这样的语言才是生动的。有一段时间,连标点符号都没有,80年代的人可能会读,憋着气读,现在一看就不读了。另外什么人物说什么话,我发现有些作品仿佛永远都是作者自己在对话,都是一个人在那说。人物对话的语言都是作者的语言,这样的作品是失败的。人物的语言应该是个性化的语言,要符合人物的身份。恰恰是有些通知不自觉,有些人写一辈子东西,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。还有一种小技巧,我在教孩子写作文的时候也说过,在一个句子里面,同样的字不要出现两次。我看了几十年的文章,句子言绝对不会出现重复的字,除非你为了强调、排比,不强调、排比的时候要少用、不用。一味重复说明你没词,换句说法。你去看经典的作品,你看有重复的句子吗?没有!只有在排比、强调的时候才重复。这样的东西你要讲究。
我济南的朋友,还有我老家的人,经常引用我这么一句话,我曾经写过我们村的一个人,就是这个带老婆上我家的那个人。这个人是个小能人,你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,无师自通,会修自行车,会修手电筒,给猪打针,什么都会,学历不详。在生产责任制刚开始的时候,老百姓不适应。沂蒙山1944年就有互助组,1948年就有合作社,但是叫初级社,1953、1954年就有高级社,长期走集体道路,突然要分田到户,老百姓适应不了。开始搞责任制的时候,农民各种各样的思想都冒出来,有的贪图集体劳动中男男女女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气氛,一分地没有了伴,很孤单很痛苦。这个小能人,名字叫刘玉华,曾经写过几首诗,我在《最后一个的生产队》里也引用过。1974年的时候全国学习小金庄,小金庄干完活休息的时候就对诗,我这个大哥也告诉我说他会写诗,其实他所谓的诗,只要押韵,就一律认为是诗。“我会写诗你信不信,我是山东的积极分子。”为了押韵,他写成“我会写诗你信不信,我是山东的积极分”。 “我一手拿着煎饼吃,一手拿着大众日报。”也成了“我一手拿着煎饼吃,一手拿着大众日。”济南的编辑看了不给我发,后来是《文汇报》发了。从上面这些语言,你就能想象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在农村里面,有点文化的小能人。什么人说什么话。他的对象就是在田间劳动,男女产生感情说上的,现在没有集体劳动了,他很失落,他写了一句诗:“集体生活好,把爱情带来了,个体劳动则不行,不管你多么有水平。”
通过以上的例子,我想说,语言来自生活,来自对群众语言的改造,还要养成一种习惯,培养对文字的敏感,琢磨自己的语言。另外注意在一些语境下,把有些语言提炼出来,且不管是否正确,只要符合当时的语境就可以,就是好语言。好的语言不断闪现,作品的味道和风格就出来了。但是,语言的修炼不是三天两天的功夫,“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,”我希望我们大家好好积累自己的语言,提炼自己的语言,修炼自己的风格,等你的语言到位的时候,你的其他的创作的一些不足也就得到一种掩盖和弥补。我们读汪曾祺的小说,我看那不是小说而是散文,但是你不会怀疑作品,而是怀疑自己水平不够。
以上是我结合自己创作实践谈的一些经验和教训,不当之处,请朋友们多多指正批评。
最新相关文章
文章点击排行